文_Text_柚子 图_Photo_余平
【余平自述】
九十年代末,我开始拍古镇专题,正赶上全国大规模拆毁原生古村、古镇疯狂期,许多老房子转眼被水泥和瓷片一类新建材所取代。我以一名老房子记录者的身份拍了大量照片。
之后的十余年间,我一边拍古民居,一边做室内设计,成为我专业追求的一个整体。
大量的照片告诉我,古民居的形态和自然环境密切相关,气候条件、地貌、地表资源等决定着古民居的基本形态。
地域的差异让不同地区古民居的式样和构造方式千差万别。多样性不是被设计出来的,而是在被限定的条件下顺应自然环境,在求“生存”的本能下凭直觉创造出的。
古民居及传统建筑,是由土、木、砖、瓦、石这五个基本元素构建,如同音符1、2、3、4、5、6、7,以不同的组合演奏千年古歌一样,它们在不同地域的古民居中和谐变化,时而是独奏曲,时而是二重奏,时而是土、木、砖、瓦、石的交响乐。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为地表资源的局限,很多古民居只能用几乎单一的材料来建造,恰恰是在这种限定下,单一的材料(比如土或石头)在一代一代人反反复复的摸索中,在一个居落、一种房形以及同一种材料上持续发力,人的潜能被激发出来,‘穷其所能,造1481文创新闻 “没有设计师的设计”摄影与装置展出了最适合当地环境的民居。
土,是建筑最好的纯棉外衣。土房子,在阳光下笑得最灿烂;木,是建筑的骨架,灵活可塑,不可缺;砖,定出方正的规矩,让建筑的可塑性得到极大发挥,同时又限制了无止境的夸张:瓦,有遮风挡雨的实用性,又是精神的化身,像人的毛发一样,有用,更重要的它是精神归宿的家园,所以有瓦的房子物质与精神同在;石,最会讲古老的故事……
古民居“谦和”的颜色是通过天然的材质来表现,源于自然,回归自然,和大地有如母子,是养育和回报的关系,互敬互爱,不争不抢,融化其中。
好的影像离不开光影下的质感表现。观察古民居形、色、质,我认为质(材质)最重要。古民居所使用的材质都是天然的,或天然加工、烧制而成的,是可呼吸的,都具有生命的属性。它们和阳光、空气、水相互交融,让时间在它们身上留下岁月的踪迹,是有记忆、有情感的活材质。所以,士、木、砖、瓦、石所构筑的古民居具有天然性和情感性,它们不仅在庇护我们,而且可以和我们交流、对话,可以消解人们的不良情绪,给我们的精神安然与美好。这是古民居最珍贵之处,也是我们今天城市化栖居所缺失的东西。现代建筑大量使用瓷砖、铝塑板,玻璃幕墙等这些抗拒与阳光、空气交合,抗拒与自然交流、与人们情感对话的材料,从而使我们的城市失去了亲和及精神的属性。
由土、木、砖、瓦、石构筑的古民居是人类的精神家园,是建筑文化的源头。
树叶落尽的季节,北方的古民居历历在目,这个时候也是我出发的日子。
在这期间,2002年我见到“上海新天地”,这一利用历史建筑再生的典范之作,它成了一个在中国人眼里很外国,在外国人眼中又很中国的新商区地标。这个让我坐下来就不想离开的地方,它的魔力从一块一块的老砖、一片一片的老瓦、和去了棱角的石头的质感中散发出来,它是城市的榜样,是设计师的榜样。这位设计师用实证告诉当下的中国人,历史建筑可以再生,不仅仅可以再生,而且是其它任何新建筑都无法取代的,它是会讲故事的,是会带给你幸福的建筑。
我佩服这位唤醒中国无数个设计的设计师。听说他是一位美国人。
之后,2013年,我用旧砖完成了一个酒店设计。开业不久,来了一位美国人,他很喜欢这个小酒店,留言,希望与我一见。当我知道这位高大的美国人就是当年“上海新天地”总建筑师BEN WOOD先生时,非常激动。因砖、瓦而相识,他对我用旧砖设计的酒店,和用瓦设计的“瓦库”茶空间,表示非常认同。
后来,他寄了两本书给我,一本是《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另外一本是《幸福的建筑》。我明白BEN的用意,他在鼓励我坚定地走自己的路,并帮助我调整好前进的方向……
再后来,我去上海看望BEN,到“上海新天地”,和先生在一间酒吧聊天,叉在一间菜馆里用步,这两个空间里都有瓦的元素和其他有生命材质的组合。十年前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并影响了我后来的设计,原来也是BEN先生的室内设计。“室内”陪伴着新天地的老房子度过了十余年。时光的打磨让它们(室内)温润地融入到百年石库门老房子中,并伴随老房子一同继续生长着。这也印证了有生命属性材料(土、木、砖、瓦、石)的魅力,它们无论在乡村还是在城市,无论在室外还是在室内,无论是一栋完整的房子还是散落他处,它们的魅力来自于“天性”,直到生命归还大地。
这次关于“土、木、砖、瓦、石”的上海摄,影展,是BEN先生精心策划的。接受这样的用心,我愿同大家一起珍视,并成为我们的宝责记忆……
【策展人说】
此次余平摄影展一共有24幅作品。除两幅人像外,其它全部是在中国各地乡野村落所拍摄。上亿中国人离开了这样的乡村去到城市里生活,这是中国城市化结果的有力证据。对“美好生活”的许诺几乎诱惑了所有人和事,除了工厂里枯燥的工作和商品化的住宅。
从麻省理工建筑系硕士毕业后,我开始为美国建筑师本杰明·汤普森(BENJAMINTHOMPSON)工作。在他夏季工作室的椽木上挂着伯纳德·鲁多夫斯基(BERNARD RUDOFSKY)的摄影原作,这些作品是1962年纽约MOMA-次题为“没有建筑师的建筑”的展览作品,这些大幅的黑白照片首次出现是在一本同名的著作中。有十多年的时间里,我和本杰明-汤普森周末都在这里工作。他相信建筑设计的基本/原初的目的是为所有追求幸福的人创造一个更加人性的环境。他成为了我的精神导师,我们一起工作的项目遍布全世界,但所有项目的设计源头都是从研究当地的“建筑方言”开始。
三年前,我在西安遇到余平,我对他的室内设计很感兴趣,想着也许他可以和我的工作室合作。余平给我看了他的摄影作品,当我看到这些照片时,我立刻想到的就是在我精神导师工作室里挂的那些意义非凡的图像——“没有建筑师的建筑”。
这次展览没有按照常规把照片贴挂在白墙上,多少意味着我没有把这些摄影作品当作艺术家的创作来看。这些作品于我更像是是一部精致的乡野建筑编年史和单一材料建构行式的学术纪录。这些作品就像是一件件“站”着的建造作品,是一层砖、一幢石块垒砌的大宅,抑或是站在那里的某个铁匠或木匠。他们“只做为自己”站在那儿,且毫无例外全部是“没有设计师的设计”。这些照片站在一片“HARDWARE”(硬件)铺就的地毯中间,这些“硬件”,有的是生产前的原料,有些是加工后的余料。所有这些物件都是最最原始的,没有所谓的血统,更没有品牌。这些物件都是在上海的建材市场中寻得,我的秘书、司机、IT、和建造工人都参与了选择。
到了2050年,当中国完成这场伟大的城市化进程后,绝大多数人都将住在专业设计师和开发商建造的标准化住宅里。余平的摄影纪录了这次批量贩卖式的本土文化迁徙、流散的结果。我们知道事物不会一直是原来的样子,唯有变化本身才是永恒。余平不想他拍摄的这些乡野村落的建筑成为我们久远前的亲戚,成为那种孩童时代时亲密、长大后却找不到任何共同点的人。他留存这些影像的证据,不是为了保护这些建筑,而是提醒我们更多和所有的可能。
我们理所应当的当对脚下的土地负有责任,对土里的虫子负有责任,我们对用以覆盖了土地的建筑能够创建一个更加人性化的世界负有责任:在这个我们为之负责的世界里,每个人都能有机会去设计并建造能让自身栖居的家,去建造一个比我们最初遇到时更为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