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越过云层的晴朗》是一部以狗作为叙事视角和叙事主角的长篇小说,以倒叙的手法通过主角狗——阿黄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串联起一系列有关主人的故事,勾勒出一个远离尘世的偏僻小镇的世态人情。通过这种貌似突兀、颠倒的动物视角叙事,作家迟子建为我们展示出了一个平静、平凡的现实世界之中的种种悖谬、荒诞和颠倒。
关键词:迟子建 文学 人生
当代著名女作家迟子建的《越过云层的晴朗》是其唯一一部以动物——狗的视角来叙写人的长篇小说,这种独特的动物叙事对她而言,应该还是一种很自然的选择。因为正是某种程度上的“泛神论”和自然灵性主义的价值认同,才常常使得她笔下的草木花树、飞禽走兽无不生机充溢,随着四季流转,在人类的生活世界周围自然构成另一个和谐灵动的神秘世界。但从动物的视角打通这两个世界并加以反观,则有了别样的神奇,令人惊叹其视角选择的特异与恰适。一个深隐深山的小镇,几个低下低微的小人,因为一条狗而联接到了一起,串起了各自跌宕起伏的人生,呈现出了庸常世界里的非常人生。
一、颠倒的视角——一条黄狗的生平回放
动物视角的文学叙事,在神话和童话这两类文学题材中是必然的一个类人化或拟人化叙事视角选择,但是在其他现实类题材的文学创作中,动物视角的文学叙事则不仅相对较少,而且难度大。因为作者虽然极其希望从动物视角写出世界的独特景致,却往往容易喧宾夺主,依然挣扎于作者的情感意志,动物无非是一个简陋或者变形的外套而已。但是,越是难度大,越是有更多的作家希望借助动物这个独特的视角来省察人类自身。因为“人对自己的觉察是间接的,他所追求的自我界定总是要靠自己来和其他非人的东西进行比较,然后再把自己从那里面分离出来。”[1]所以,当熟悉的人看人、人看动物之类的全能叙事被作家普遍运用之后,动物视角的人类反观就成为一种新奇、新颖的选择,也是突破传统叙事藩篱、寻求另一种价值审视、意义评判的可能。所以,合适的题材、恰当的选择、娴熟的文笔,就促成了迟子建的长篇小说《越过云层的晴朗》,成为一次成功叙事探险——借助一条迟暮之年的大黄狗的回忆,把历史的纷纭变幻、人世的悲欢离合,既陌生化、模糊化,也近景化、平淡化。大黄狗对人世的诸多不解、去道德化的困惑,恰恰点出了人世界的诸多复杂与无奈。
黄狗的暮年是在青瓦酒馆度过的,它的暮年平生回顾,随着主人的次第变换,成为小说叙事的动力和节奏。从年轻时跟随第一个黄主人深入丛林到随缘送给镇招待所当服务员的小哑巴,然后再是各种机缘先后跟随了伐木工金发、梅主人、文医生,最后再次收尾于青瓦酒馆,在尽情的一跃中结束自己,给小说叙事结构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合圆弧。黄狗经历了不同的主人,被主人唤有不同的名号,但是都保持了一条狗的优秀品质——对主人的忠诚。“主人就是主人!我得对每一个收留过我的主人忠诚”。[2]它尤其记得主人小哑巴对他说的一句富有哲理的话:“下雨阴天的时候,太阳也在天上,可惜我们看不到”。[3]小说的开篇黄狗就借曾经的主人小哑巴这句话为全书埋下了伏笔,构成了小说全部意蕴的底色和亮色。结尾的一跃则做了生动地回应:“因为我很快越过云层,被无边无际的光明笼罩着,再也看不到身下这个在我眼里只有黑白两色的人间了。”[4]
二、颠倒的世界——一个小镇的自然疏离
小说中描述的故事主要所在地金顶镇,似乎是一个远离尘嚣、深隐深山的世外桃源,广阔世界的激荡风云在这里都化为了和风煦雨。所以,才有文医生、梅主人在此的“归隐”。正如黄狗随第一个黄主人从森林里返回到镇上时听说“四人帮”完蛋了、“文革”结束了的反应,“‘四人帮’是什么,我不知道。……‘文革’是什么我也是糊涂的”[5],这里的人仿佛只是本能地生存、生活而已。地理的遥远几乎切断了与我们熟知的世界的一切联系,镇长只是象征着最基本的权威和秩序,其他则完全依赖于生存世界的简单法则。而正是在这个貌似远离尘世的“蛮荒之地”,人性才得到了最自然的舒展,爱恨情仇才得到了最爽快的宣泄。几乎不与人言的“小哑巴”,不与人轻易交往的文医生、梅主人,前者专给人整形,后者专替人生孩子,都力求平静地活着似乎是他们唯一的目的。他们对动物的爱甚于人。用文医生对黄狗的话说,就是“与世无争的日子可真好啊。我希望有一天我被所有人遗忘,只和你们这些动物生活在一起。”[6]
简单平静的世界本该无多少事值得叙写。但是,在一条只能分辨黑白两种颜色的黄狗眼里,这个世界似乎却很复杂。它也许不明白人世界的纷纭,但是人性的幽暗、显微,却在它的困惑里被一一放大。比如卖粮的女人为涨工资与镇长偷情被黄狗目睹,镇长对它说:“不教训教训你,你还以为自己是镇子的老大呢!”[7]。文工团的无名歌手为求发达,专程来找文医生整丑而迅速走红。用他自己的话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如今丑的最吃香了!你要是长得好,别人都说你奶油!你要是丑陋呢,别人就说你很特别,有男人气!你唱的歌是狗屎,他们也会叫好!”[8]在黄狗看来,镇长干的事跟他干的事一样,唱歌是狗屎也是它经常拉的,怎么都成了特别的东西。黄狗貌似简单的困惑,在此往往就成为了人性的另一种意味深长的呈现。
三、颠倒的人生——金顶镇人的自我拯救
黄狗的身世不凡在于他接受过专业训练,所以可以一定程度去解读人世。这也为小说的视角选择提供了可能。它先后经历的六个主人,由此接触的不同人生,则进一步拓展、丰富了它阅世的广度与深度。
黄狗的第一个主人就姓黄,是直接从警犬训练场把它领走的,认领它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带着进山勘察时防野狼、野熊等动物袭击用的。黄狗也不负所望,不止一次挽救了他们的生命。也正是通过黄狗“自我追述”其随黄主人深入深山老林做勘察的回忆,作者完成了对故事发生地自然风貌的全景式描绘,不仅让读者对地处深山老林深处的金顶镇有个俯瞰式的总体影响,便于随着黄狗的回忆自然沉浸于这个“世外桃源”,也可看出作者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和眷恋,那里的一切生命都充满着灵性。 黄狗的第二个主人小哑巴因为突然对其开口讲话而惊诧了镇长,镇长于是临时起意要求把黄狗留给小哑巴。黄狗在此朦胧地意识到,“人用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是他们嘴中美味的食物,一旦他们用完了我们,我们就成了屎,随随便便地就给遗弃了。”[9]真正喜欢、平等看待它的也许只有小哑巴和此后的另外两个主人——梅主人、文医生。相似的主动或被动游离于、或被遗弃于现实生活世界边缘的他们,才会觉得一个忠诚于主人的动物的可亲可爱。小哑巴是父母火灾双亡后的孤儿,梅主人是从上海逃到深山小镇的孤身女人,文医生仿佛是避居于此的隐者,对现实生活世界的刻意疏离是他们的共同之处。然而,渐渐长大成人的小哑巴终于还是被他的叔叔领去做劳力了,梅主人死于再一次怀孕难产,文医生则被他医治的精神病人水缸开枪打死了。就在黄狗行将任人屠宰的时候,被最后一个主人、青瓦酒馆的老板娘赵李红认出买下,得以安享晚年并追忆它的一生。而赵李红同样是一个被与人私奔的母亲抛弃的女孩子,但是她最终自立自强,在金顶镇开起了酒馆,做起了自己真正的主人。黄狗在酒馆里被赵李红安置养老同时,也进一步目睹了小镇人生的起起落落。曾经风光的镇长被判服刑期满后又回到了镇上养老,当年破“四旧”毁神像、放火烧死雕刻神像的石匠——小哑巴爸妈的年轻人回来赎罪要建庙。拍电影的居然也来到这个深山小镇取景,并且自己也被安排着做了生前的最后一跃。
小镇各个曲折斑驳的人生,有茫然的顺从,有执着的生存,有名利的争夺,有分明的爱憎;从文革到改革,历史剧变的波澜到此只是掀起几许涟漪而已。底层卑微世界只遵循最切近现实的生存、生活情感伦理准则,仿佛亘古不变。但惟其如此,才能真正抵达生命的本真——因为正是这些林林总总的“平庸”之恶,在一个偏远平凡小镇的自然呈现,通过一只狗的“困惑”性审视,才得以使我们反观自身,反观每一个生命之后所蕴含的苦乐哀欣。黄狗对云层之上阳光的执着,如同森林里那些满溢着灵性的花草、动物,则始终作为一股温暖的亮色映衬着整篇小说的叙事底蕴,那就是对大自然宁静、和谐、美丽的挚爱。
四、颠倒的文学——现实世界的文学涅槃
在2015年香港书展上,迟子建与读者分享自己的小说创作之路,谈到她的第四部长篇小说《越过云层的晴朗》时说,“但是我觉得这个长篇对我的生命和我的写作历程来讲意义重大。是因为我在这部长篇里,我又获得了写作的信心,而且它帮助我渡过了无数个忧伤的长夜,也帮助我透过一只动物的眼睛,那么一双单纯的眼睛,看到了复杂的世态人情。”创作这部小说时,恰逢迟子建丈夫不幸遭遇车祸身亡。所以,这部小说某种程度上就是她在痛苦中完成的“心灵苦旅”。在黄狗迷恋于小哑巴讲给它的云层之上的晴朗里,也未尝不寄予着作家本人对这抹温暖亮色的希冀和祝愿。借助文学的虚构,将个人的悲伤拓展到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种种人生遭际,也是凭藉这一跃,让我们有幸能越过乌云,捱过风雨,看到令人欢欣的晴朗。有评论家指出,“对迟子建而言,世界的悲诉与夜莺的歌唱如何协调,始终是个问题。关于善与恶、天使与魔鬼,早期迟子建对前者关注过多,而对后者则了解的太少”,认为近年来作者“企图以一种温馨气息使冷天雪天的自然温暖如春,无论如何的艰辛苦难,经过一番人性的阐释,总能是一种温馨宜人的境地油然而生的修辞渐渐偃旗息鼓了,更多地呈现出世界复杂微妙地难以简化,万事万物分裂为冲突之所和难解之谜。”[10]其实,这样的评介似是而非,就迟子建一贯的创作追求主旨而言,始终未变,正如作家本人在这篇小说后记中所说的:“其实,‘伤痕’完全可以不必‘声嘶力竭’地来呐喊和展览才能显示其‘痛楚’,它可以用很轻灵的笔调来化解。当然,我并不是想抹杀历史的沉重和压抑,不想让很多人为之付出生命代价的‘文革’在我的笔下悄然隐去其残酷性。我只是想说,如果把每一个‘不平’的历史事件当做对生命的一种‘考验’来理解,我们会获得生命上的真正‘涅槃’”。[11]正是这种始终如一的创作宗旨,我们才能在《伪满洲国》《白雪乌鸦》《额尔古纳河右岸》等这些宏大的历史事件和民族长歌、长卷中,看到作者一如既往的、平民视角的深情叙写和对小人物洞幽烛微的人性关注。如果说在迟子建最新的长篇小说《群山之巅》体呈现出了评论家所谓的转变,那也只能说是小说素材本身弥散的质感而已。迟子建创作的深刻独到之处,恰恰是在人人习以为常的庸常生活里,平淡无奇的岁月流淌中,总能发现、发觉世界和人生的残缺、残酷。所以,有评论家就指出《越过云层的晴朗》,“是一部贯穿了伤感和绝望情绪的小说,叙事者阿黄表达了对自身命运和人类世界的双重绝望。一条条狗的悲剧与狗的几个主人的悲剧互为映照,让我们充分领略了人生、现实和历史的残酷。但是小说又不正面去展示、渲染和放大狗与人的‘伤口’,而是以抒情和感伤的叙述,把‘残酷’改写为一种笼罩性的精神氛围和精神背景,占据小说表层的仍是日常化的世俗生活,甚至对‘文革’这样的历史灾难的反思和批判在小说中也都被推到了幕后。这体现了迟子建一种独特的美学追求,她追求的是对于‘残酷’的日常化营构,是对于‘残酷’的体验与反思,她要表达的是‘残酷’背后的美感与诗意,是‘残酷’的美学化和形而上化。”[12]
最后,正如鲁迅直面虚无,在孤独和幻灭中依然倔强地追寻希望和意义,迟子建对庸常生活中“残酷”的“轻描淡写”,同样是一种执拗而又深闳的叩思。因为坚信人性的那一抹亮色,所以“残酷”在生命和世界的图景中,对迟子建而言,只是一朵终将憔悴的“罪恶之花”。
注释:
[1]何冰译,[德]何兆武,阿诺德·盖伦:《技术时代的人类心灵》,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2页。
[2][3][4][5][6][7][8][9][11]迟子建:《越过云层的晴朗》,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10]程德培:《迟子建的地平线——长篇小说<群山之巅>启示录》,上海文学,2015年,第3期。
[12]吴义勤:《狗道与人道——评迟子建长篇小说<越过云层的晴朗>》,当代作家评论(迟子建评论专辑),2004年,第3期,第103页。
(沈丽萍 苏州市教育科学研究院 215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