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远
《雪》是选自《野草》中的一篇散文诗,是鲁迅先生在五四退潮后的作品。在《野草》中作者以曲折幽晦的象征手法表现了自己思想中的彷徨、苦闷和对现实社会的抗争。这种写法,使得我们在读《野草》的时候,一方面觉得语言俏奇瑰丽,意象玄妙奇美;另一方面也对作品中所要传达的情感、思想难以准确把握。
《雪》也是这样的文章。人教版教材《雪》后面附录了孙玉石先生关于此文的解读《追求美好理想的心声》。孙先生认为,“江南的雪”象征着作者美好的理想,“朔方的雪”象征着“孤独的反抗精神”。人教版《教师教学用书》的解读也是以此为据的。后来,孙先生在《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一书中对自己前面的解读做了一定程度的修正。孙先生认为“暖国的雨”“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分别象征着三种不同的人生状态。“暖国的雨”象征的是一种“理想的但未经现实的斗争磨练的生命的存在形态”;“江南的雪”传达着作者这样的思想,即“生命不仅仅是一种欢欣与温暖,也不是供人欣赏和娱乐的存在”,这样的生命“将随着它美的消失而被人们所遗忘”;而“朔方的雪”象征的仍是前面所说的“孤独反抗的生命存在”。
孙先生的解读已经十分精彩了,尤其是将《雪》中的三种意象分别与人生的三种存在状态互相关联,使人耳目一新,更发人深省,令人难忘。但是,如果纵观孙先生对《雪》一文的两次解读,我们会发现,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孙先生都是将文中所描写的意象“江南的雪”与“朔方的雪”分开来进行解读的。即“江南的雪”象征什么,“朔方的雪”象征什么,孙先生的解读基本上都是这个思路。但是,不管是“江南的雪”,还是“朔方的雪”,它们都存在于《雪》这篇文本之中。它们能被放在一篇文本之中,这是不是意味着它们之间是有着某种联系的?换句话说,我们能不能换一种思路来解读《雪》这篇文本,即我们能不能将文中所写的意象前后关联起来,在前后联系中来重新观照这篇文本呢?
笔者做一尝试。
首先,我们来看“江南的雪”。诚如有关解读所说,“江南的雪”给人带来了美好和希望。一方面,在“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它能使人想起蝴蝶、蜜蜂,也能使人仿佛看到“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另一方面,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的小手来塑雪罗汉。他们玩得很是开心,虽然那雪人,罗汉不像罗汉,葫芦不像葫芦。这些自不必说,单是文中的大人们,也一改鲁迅先生其他作品中的大人形象。这篇文章中的大人,不再对儿童进行精神虐杀,不再反对儿童的游戏.反而主动参与其中。“谁的父亲也来帮忙”,谁的母亲也愿意将脂粉奁中的胭脂让孩子“偷”出来抹在雪人的嘴唇上。这“江南的雪”,的确是美好与希望的象征。它不仅可以使我们在冬天里看到想到春天的景象,而且这里的人们愉快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片山智行教授在他的《鲁迅(野草>全释》中,很有见地地指出,“江南的雪”是鲁迅回忆里的“牧歌世界的象征”。沿着片山智行教授的思路,我们是不是想到了《社戏》中的“平桥村”,《故乡》中“我”与少年闰土初相逢时的景象?它们都能带给人以美好和希望。
但是,我们不要忘记,紧接着在第三段,作者就对这“江南的雪”所带来的美好和希望进行了消解:“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这么美好的“江南的雪”,这么鲜艳的胭脂在“晴天”的威力下消释了。前面的美好和希望,这时带给人的只剩下了失望,甚至于绝望。因为“晴天”永远都有。这样,再“滋润美艳”的“江南的雪”都会被消释,成为“不知道算什么”的模样,再鲜红的胭脂也总会“褪尽”的。
这一段写“江南的雪”的消释,是不是使我们想到了《故乡》中“我”与中年闰土、杨二嫂见面的有关情形呢?这是不是又使我们想到了《社戏》中在北京看戏的场面呢?曾经给“我”带来美好和希望的“江南的雪”在“晴天”的威力下都消释了。因此我们有理由说,这一段“江南的雪”的消释,表现的是美好和希望破灭之后的失望,甚至于绝望。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这是鲁迅先生在诗集《野草》《雪》的前一篇《希望》中引用匈牙利诗人Petofi Sandor(裴多菲)的诗句。
作者关于“江南的雪”的描写中,我们是不是也感受到了与散文诗《希望》相同的情感与思绪呢?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与鲁迅先生内心的失望、绝望永远相伴的是对这失望与绝望的反抗。紧接着,作者笔锋一转,以“但是”开头,转入了对“朔方的雪”的描写中。“朔方的雪”是孤独的雪,它们在纷飞之后,“决不粘连”。“朔方的雪”是战斗的雪,“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它没有在“晴天”中“消释”,反而是“蓬勃奋飞”,“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使整个太空都发生了改变——“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这是与“江南的雪”有所不同的雪,它不仅是鲁迅先生孤独奋战,“只身肉薄”这“寒冷”,黑暗的象征,也是鲁迅先生战胜绝望,反抗绝望的象征。这也是与“江南的雪”的消释所带来的失望与绝望进行抗争的象征。
再看看作者关于“暖国的雨”的描述:“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作者一方面赞美着雪,一方面希望雨死掉。这其中是不是包含着作者对于“暖国的雨”的不满与失望呢?如果将《雪》与写于它18天之前的散文诗《希望》联系起来的话,我们就会发现:这“未经现实的斗争磨练的生命的存在形态”——“暖国的雨”,大有《希望》中“青年们很平安”,即“青年们无自觉,无感觉”的意味。这是片山智行教授和孙玉石先生的观点,笔者也比较赞同此观点。
这样说来,如果将《雪》中各部分的内容前后联系起来,我们就会发现,贯穿于全文的是这样一条线索:不满与失望(“暖国的雨”)一美好与希望(“江南的雪”)一失望,甚至于绝望(“江南的雪”在“晴天”下消释)一反抗绝望(“朔方的雪”)。如果将这条线再概括,再提炼的话,我们就会发现,贯穿于整个《雪》中的,仍是失望、绝望与反抗绝望的交织。这不仅是散文诗《雪》《希望》与《野草》全集中的一个大命题,也是鲁迅先生人生中的一个大命题。同样的命题,散见于鲁迅先生的许多其他作品中。比如小说《故乡》结尾,关于“希望”的那一段描述,及“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论述。
综上所述,我们有理由说,鲁迅先生的散文诗《雪》,不仅仅是“美好理想”与“孤独的反抗精神”的象征,也不仅仅对应着人生的三种不同的存在状态,更是继散文诗《希望》之后,关于失望、绝望与反抗绝望等人生大命题的再思考,再表述。
至于文中的“晴天”意象,我们可以联系鲁迅先生的其他作品来理解,比如《过客》中的布施虽能给前行的战士带来温暖,但也会使战士无法超然独往,为了感激别人,失去原来的方向,甚至牺牲自己。这是不是与《雪》中的“晴天”,有相似之处呢?《风筝》中“我”当初踏碎弟弟的风筝,不是也出于“晴天”般的关心和温暖吗?然而,对弟弟造成的是精神的虐杀。这些,算不算“晴天”这一意象在其他作品中的体现呢?
①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第9~10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②转引自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第9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③鲁迅《希望》,载《鲁迅全集》第二卷18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陕西省西安市户县牛东初级中学71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