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菲利普?K?迪克;混沌动荡;心理小说
作者简介:孙加(1980-),女,浙江杭州人,浙江树人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英语科幻小说。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11--02
32年前,1982年3月2日,一位天才诡谲的科幻作家去世,死时穷困潦倒。死后两月,首部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上映。这部电影便是《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借由这部科幻经典,加上后来的《少数派报告》(Minority Report)等,这位对科幻小说突破边界方面贡献卓著的作家名字在中国才渐为人知。他就是菲利普?K?迪克(Philip Kindred Dick)。
上世纪六十年代,科技突破日新月异,主流科幻界也因此一片光明。其中,迪克却是个奇特另类的存在。著名科幻作家韩松评论道:“他的文字黑暗、混乱、恐惧、战栗、怪诞、荒谬、疯狂、压抑,常常是梦呓般的对话,主角也像是活在别人的梦里,世界随时会发生翻转,还弥漫着神秘和错位,叙事常常不连贯,有宗教或邪教般的本体论情结,是东西方文化碎片的混杂,贯穿了哲学或准哲学的沉思或抽搐。……终其一生,他似乎都在喋喋不休地讲述他对这个迷乱世界的迷惘和困惑,发出深深叹息。他是一个反叛者和失落者,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的主人公以及其他角色总是像黑色的影子或者鬼魂一样飘来飘去。他那些情节曲折诡谲的故事,更像是描述人类内心混沌动荡的心理小说。他是一位超现实主义大师,像达利一样,绘出了一幅幅的幻象。”
1、核恐惧
沉浸在2012世界末日说中的人们大多已经忘记——整整半个世纪之前——人类确确实实曾离末日仅一步之遥。二战后四十年代末开始的美苏冷战,经历了五十年代美国国内日益浓厚的反共反苏气氛、清除所谓“共产分子”的麦卡锡主义后,双方的僵持状态于1962年到达了巅峰。当年10月,苏联在古巴部署核弹,将美国华盛顿特区与重要工业城市纳入打击范围;美国对古巴实施海上封锁,同时手握部署在土耳其及意大利、目标为苏联的核弹发射钮。美国和苏联隔海对峙13天,苏联击落美军U2飞机一架,核冲突一触即发。所幸危机得以和平解决,但惶恐的世界似乎已望见核恐怖狰狞的面目。
第二年,即1963年,《泰坦棋手》面世。小说一开头就交代了末日背景,并将中国——当时苏联一方社会主义阵营的重要成员——明确列为假想敌。“红色中国人”使用了某种武器,损害了大多数人的生育能力。是什么武器有这般威力,不杀死人、只损害生育功能?便是“亨克尔辐射”。这固然是作者虚构,但“辐射”正是核武器令人胆寒的威力。人类的生殖能力受损,无异于人类末日的来临。
如果说,《泰坦棋手》是正面描写核末日后人类处境;那么,在1964年出版的《倒数第二个真相》中,出现在迪克笔下的则是另一种时代精神,一种相比之下更欢乐、却也更怪诞的精神——一种应对核恐惧的黑色幽默精神:
他认定,根本没有冷战这回事。这部小说想要传达的主旨十分清晰:政府总会设计欺骗民众;而这种欺瞒大都是通过媒体、塑造出永久性危机的假象来实现的。水门事件后,这种世界观渐渐普及。但在迪克写作的60年代早期,持这种看法的人还是少数。不过,这并非迪克原创。乔治?奥威尔极具冲击力的小说——《1984》——表达的就是这种观点。
《倒数第二个真相》中,所谓世界精神/政治/军事最高领袖泰尔伯特?扬斯根本不存在,每天出现在电视上讲话的不过是个受电脑控制的机器假人。为这个假人编造演讲稿、制作虚假战争场面的人,就是留在地面的少数精英——扬斯人。这一点,和50年代后的美国总统选举不无相似之处。杜鲁门、艾森豪威尔和肯尼迪都是因为塑造了成功的公众形象、而不是凭着特出的能力当选。1952年,艾森豪威尔获得党内提名的时候,他的竞争对手塔夫脱的支持者就斥之为娱乐业胜过政治。而肯尼迪的政治生涯也像是他身边的扬斯人为他策划好的盛大游行——有史以来最精心编造、最不懈宣传的政治神话。
2、药物
法国作家艾玛纽埃勒?戈海赫(Emmanuel Carrère)在其著名的内心探索式迪克传记《我活着,你死了》(I Am Alive and You Are Dead)中记述:1960年代这十年,迪克不断加大药物的服用量。到60年代末,已经达到“每周一千颗梅太德林(盐酸脱氧麻黄碱,中枢神经兴奋剂)和每天40毫克盐酸三氟拉臻(镇静剂),更不用说其他各种戒不掉的混合药品……”
1965年出版的《帕尔默?埃德里奇的三圣痕》是迪克小说中第一部以致幻药物为主题的作品,也是他最出色的作品之一。《三圣痕》围绕两种药物——糖果(CAN-D)和嚼胶(CHEW-Z)展开。糖果可以让受艰苦生活所迫的火星殖民者暂时逃离,游历佩吉?帕特和沃尔特(影射芭比娃娃和芭比的男友肯)的奇幻世界,并允许人们分享各人的经历,以彼此交流。糖果的效果可控可预测,有专门的公司提供奇幻经历所需的各种道具。从外太空游历归来的埃德里奇却带来了另一种效果强得多的药——嚼胶。这种药物的致幻效果既无法预测,也不可控制,既可以让人在其中体验“永生”(同时肉体时间几乎没有流逝),又把各人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三圣痕》就像罗夏人格墨迹测试,将人的潜意识暴露无遗。控制联合国的佛教徒将嚼胶视为恶业报应;信仰虔诚的安妮?霍桑最后也开始服用嚼胶,因为仅靠宗教她得不到内心的平静幸福;与之相反,冷眼嘲世的巴尼最终却接受了宗教信仰,因为无神论无法解释他服用嚼胶后经历的一切。到最后,巴尼已无法区分宗教奇迹和药物幻觉,一边认为基督教圣事能净化埃德里奇身上的圣痕,另一方面却相信这些圣痕能令他免于受害,因为那是上帝的象征。莱欧?布勒若谋划刺杀埃德里奇,最后却弄不清占据自己身躯的究竟是他本人,还是埃德里奇。
尽管结尾含混,有一点是肯定的:在当时的迪克看来,宗教体验和药物体验在某种程度上极为相似,甚至可以互换;人类想要推翻甚至杀死上帝,而上帝一旦死去,人类却又急着填补留下的真空。小说中,迪克提升了某个普通人的地位、让他来填补空白。历史证明,这实在是过于乐观了。事实是,信仰死后,人类崇拜的对象不减反增——金钱、药物、商业、人造偶像、传媒制造的虚幻繁荣……埃德里奇就像是弥尔顿《失乐园》中诱惑人类的撒旦;而糖果和嚼胶的竞争,不是其他,正是对人类灵魂的争夺。迪克的世界只能产生一个善与恶交战,而恶永远即将胜利的世界。
3、宗教与自我
1970年出版的《死亡迷局》则是一部以宗教为核心的作品。此时,迪克作品的重心已开始向后期的宗教冥想时期转变(四年后,他便经历了神秘的宗教体验。这一体验萦绕他终生,之后的作品均以解释这一体验为目的——与《三圣痕》的主人公巴尼如出一辙)。在前言中,迪克写道:
此书中的神学体系不同于现存的任何宗教。威廉?撒利尔和我打算设计一种抽象逻辑的宗教思维体系——当然,有个不怎么严谨的前提——那就是:上帝确实存在。于是,我写了这本书。
《死亡迷局》中,神是真实的。名为“鲤鱼”的巨大凝胶块会给出《易经》般模棱两可的神谕;代替《圣经》存在的,是一本名字可笑,叫《我利用空余时间死而复生,你也可以》的书;基督教的“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让位于“制造者、代祷者、地球使者”,魔鬼的角色则由充满死亡冲动的“毁形者”扮演;而人们的祈祷,只要“经过电子化,然后传递到神世界网络”就能实现,产生实实在在的力量和效果;宗教成为一种现实。“我能理解过去的时代中无神论的广泛流行——那时候,信仰的东西都是看不见的……但现在,一切都清晰可见。”
这部作品的另一个主题已近后现代:如何在一片荒诞中确立生活态度、寻找自我。德尔马克-欧星的殖民者从一开始就不知为何而来,所为何事:“笼罩我们的巨大恐惧就是:我们在这儿毫无目的,而且永远无法离开。”殖民者们都是生活的失败者,这是“唯一的共同点”;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毫不在乎其他人,“我们这一整队人都死了也没关系,我们不过是寄生虫,只会啃光整条银河。”
“鲤鱼”的神谕对绝望的殖民者毫无启迪和帮助。不过,作者仍暗示救赎的存在:“我们能得救,也能灭亡。这就是万物的平衡——两者均有可能。”“我们都是个人思维定势和预期偏见的囚徒。诅咒成立的条件之一就是永处这两者造成的类现实泥沼中,对真正的现实视而不见。”说到底,这就是以何种角度对待生活和自我的问题:你可以决定自己眼中的世界,并以此为真实;你可以选择自己的记忆,并将不需要的部分一概抹去。当然,这样的世界随时存在分崩离析的风险……
在《科幻百科全书》中,约翰?克鲁特将此书描绘为“阴郁有毒的神学实验”,“却是迪克作品中极为出色的一部”。
4、非妄妄想与现实翻转
在迪克笔下,小说人物大脑中时常盘踞着固执的“妄想”,而这种“妄想”往往到后来都被证明是正确(即非妄)的,而现实也就随之翻转。
《泰坦棋手》中,人类与泰坦外星人瓦格之间存在极深的隔阂、双方在接触中时常陷入敌对和僵持。小说中人物不止一次地提到“被瓦格包围”以及“害怕渗透”。依赖药物(又是药物)的主人公戈登在某次迷幻经历后发出断言:
“……我倒是体会到了一个终极真理。我念给你听。”他对卡罗尔说,“给我火柴盒。”卡罗尔递给他,他念了上面的字。“这就是我的顿悟,乔伊。我的体验。‘我们身边到处都是瓦格。’”
自然,这些话被身边人当作服药后的幻觉——即妄想。但随着故事的进展我们得知,人类秘密极端反抗组织“瓦培南”——这个地球人对抗泰坦人的“壁垒”,果然早已被泰坦人渗透。组织的成员,除一人之外,已全部变成了泰坦人瓦格。而上文提到,小说结尾处的两次逆转更是惊心动魄,仿佛是精彩的本格/新本格推理。
《倒数第二个真相》也出现了数次事实翻转。最先,起疑的是某个地下蚁箱的医生。她录下领袖扬斯一年来的讲话,从其中小小的发音误差推断出,上头有什么事不对。等主人公之一的尼可拉斯上到地面后,发现事实果如医生所料——所谓的大战、领袖,一切都是假的。至此,现实翻转一次。但同时,本应固定在桌子前的机器人领袖扬斯却以真人面目出现,并救下尼可拉斯。于是,现实第二次翻转……剩下的翻转在此就不剧透了,留个悬念。
再如,《死亡迷局》开头,主人公赛利在迷乱中也认定他们这支殖民队伍受到外界的观察和控制——典型的受害妄想症状:
“他们在拿我们做实验,就这样。这就是一次实验。说不定根本没什么卫星指令,说不定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英国科幻大师布莱恩?奥尔迪斯对迪克有过如下评论:“他所有的长篇小说其实就是一部小说”,“在生与死之间,存在着迪克的众多影子世界——幻觉世土地、知觉隧道、模糊而半生半死的藏污纳垢的渊薮、妄想狂的领地、坟墓世界,以及正统的地狱。”作为一个科幻作家,迪克关注的并非科技的进步,却是现实的本质。他用自己的作品一再告诉人们“存在不在我心外”。这和佛教的“相由心生”、“境由心转”一样,恐怕不能简单斥之为“唯心”了事。
参考文献:
[1]菲利普?K?迪克(著),孙加(译). 泰坦棋手[M]. 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4.
[2]菲利普?K?迪克(著),汪梅子(译). 帕莫?艾德里奇的三处圣痕[J]. 《科幻世界?译文版》20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