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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集序》的“乐”“悲”之辨

  • 投稿杜行
  • 更新时间2017-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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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

王羲之的兰亭帖乃书中神品, 其所撰 《兰亭集序》同样也是文中妙品, 二者可谓书文双璧, 交映生辉。 《兰亭集序》 一文语言清新隽永, 情感曲折深致, 主旨因关涉 “生死观” 这一哲学命题的探讨而显厚重深沉。

《兰亭集序》 的情感脉络十分清楚, 王羲之在文中用了 “乐” “痛” “悲” 三字点出了自己的情感激荡和变化。通常注家们把这三种情感诠释为: 在良辰、 美景、贤人、 雅事四美俱全的兰亭集会上享受到的诗意人生的快乐; 面对胜景不长、 盛宴难再的现实生发的人生短暂、 世事无常的痛惜之情; 昔人、 今人、 后人千古同悲“生死难同” 的生命感悟。

此番阐释单从结论本身来说并无什么不妥。但如将其置于文本对照细读, 却仍不免有阻滞之感, 令人生疑。问题症结主要出在文章第二部分结尾处, 王羲之发出 “岂不痛哉” 的喟叹之前引用了一句古话: 死生亦大矣。因为之前全文无一句话在论 “生死” , 此处出现的这句话似与前文割裂, 无迹可寻, 显得突兀。王羲之此处引用之由何在?不难看出, 后文紧接的 “岂不痛哉” 的感慨, 其依据正是 “死生亦大矣” , 质言之, “大” 引发了王羲之的 “痛” 。现在, 问题的关键就成了何谓 “死生亦大矣” ?它与前文有着怎样的联系?

“死生亦大矣” 的课文注释是: “死和生也是件大事啊! ” 此注贴着原文字面义而行, 悬置了 “大” 的内涵阐释, 未免失之笼统粗泛。一般注家在分析 “痛” 之由时,或有意无意地跳过了 “死生亦大矣” 这句话, 或直接将其与第二部分王羲之的 “人生苦短” 之悟等同, 遮蔽了“大” 的丰富内涵。细加品析, 将 “人生苦短” 与 “死和生也是件大事” 二者划等号实在勉强。

将 “死生亦大” 作为解读全文的基点, 循此思路, 我们该思考的是: 一、 《兰亭集序》 第一部分的 “乐” 、 第二部分的 “人生苦短” , 它们与 “生死” 有无关系?有着怎样的关系?二、 “死生亦大” 何以让王羲之 “岂不痛哉” ?三、 昔人、 今人、 后人千古同悲的理由何在?

而要解决上述问题, 我们必须重返现场, 重新审视那场名动天下的千古盛宴 — —兰亭雅集, 去追寻当年风流名士们的足迹, 探寻 “乐” 之真谛, 从而查找出王羲之由 “乐” 生 “痛” 而至 “悲” 的内在理路。

东晋中期, 门阀世族专政的格局暂且稳定平衡下来。在相对和平的这段时期, 士风有了新的变化, 名士们悉心庄老, 神往山水, 任情适性, 亦官亦隐, 追求雅致、 蕴藉、 风流、 超脱、 逍遥、 诗意。他们发觉一切, 包括自己的精神家园都在山水之中, 山水甚至就是他们自身。王羲之、 王胡之、 谢安、 孙绰、 支遁等, 都是这种士风的代表人物。他们在山水中体味玄理, 安顿精神, 与秀丽的山水风月发生某种精神共鸣, 形成某种异质同构和生命共感。而这种共鸣和共感就是他们以庄老心态为魂的 “生死观” : 在寄情山水中追求逍遥自适, 达到物我两忘和生死等同的精神境界。

王羲之等人当年在兰亭雅集上所作的山水玄言诗正可佐证此种 “生死观” 。王羲之在他的诗中写道:

大矣造化功, 万殊靡不均。

群籁虽参差, 适我无非新。

《庄子 · 齐物论》 以山林群籁为喻, 说明万物虽千差万别, 但在 “道” 的面前它们都是齐同、 平等的。王羲之深沐庄老之风, 他笔下的万物均齐, 平等地享受着自然的恩惠; 孙绰用 “时珍岂不甘, 忘味在闻韶” 来感叹心与物会、 物我化一; 谢安更是用 “万殊混一象, 安复觉彭殇” 来表达物我均齐、 生死两忘的生命意识和哲理感悟。在兰亭雅集上, 他们 “仰观宇宙之大, 俯察品类之盛” , 在 “欣于所遇” 中 “暂得于己, 快然自足, 不知老之将至” , 于无限和谐之中, 体悟到 “天地与我并生, 万物与我为一” 的适情悦意。至此已不难发现, 兰亭雅集的“四美俱全” 只是 “乐” 之表, 而物我两忘、 生死等同的“生死观” 追求才是 “乐” 之内核。

王羲之写 《兰亭集序》 的确切时间没有定论, 但这无论是他在盛宴曲终人散时的当场挥毫而就, 还是在修禊事毕, 沉寂一段时间后的反思之作, 他写作这篇序文时对兰亭雅集有了重新审视, 却应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文章第二部分开首即用 “夫人之相与, 俯仰一世”来对这场盛会重新做了总结, 定下了 “好景不长, 盛宴难再” 的基调。接着王羲之展开了层层论述。他先对东晋 “人之相与” 的时风进行了描述: 或在一室之内坐而论道, 谈玄悟理; 或遨游山林, 不拘形迹。这两种生活方式都是王羲之本人熟悉并浸淫其中的。他曾听也是兰亭雅士的东晋高僧支遁讲论 《庄子 · 逍遥游》 , “支作数千言, 才藻新奇, 花烂映发” , 王羲之遂 “披襟解带,流连不能已” 。而邀约好友啸傲山林, 放浪清风明月间更是王羲之所好。他在彼时那样的生活中曾 “快然自足, 不知老之将至” , 然而, 此时王羲之坦陈, 人的情感是变化的, 难以恒常, 因此会 “所之既倦, 情随事迁” , 一切都只是 “暂得” 而非永恒, “物我两忘” 仍无法摆脱 “老之将至” 的如影随形, 生命只在美好中静静流逝。所有的美好, 都会迅速化为 “陈迹” 并 “终期于尽” , 而这一切, 人类自身完全无法掌控。在人生短暂、 世事无常的现实面前, 王羲之此时对 “生死” 已了然于胸: 生就是生, 死就是死, 生死绝对无法等同, 那种想通过寄情山水以求逍遥自适, 从而在物我两忘中实现生死均齐的想法只能是虚幻的痴想和妄念。

这就是王羲之对 “死生亦大矣” 的 “大” 字之意真真切切的体悟。直面残酷的事实本相, 王羲之顿感沉重,由不得出以 “岂不痛哉” 的沉痛之语。这 “痛” , 是王羲之从现实真相中产生的一种生命悲剧意识, 是打破虚无生死观幻象, 重建现实生死观的嬗变阵痛。而人生短暂、 好景不长、 盛宴难再、 世事无常种种都作为了论据, 最后指向了 “死生亦大” 的现实生死观。正如 “四美俱全” 和 “生死均齐” 分别为 “乐” 之表里, “人生苦短” 与“死生亦大” 同样构成了 “痛” 之表里。一言以蔽之, 王羲之 “乐” 得昏昧, “痛” 得清醒, 只不过, 昏昧是有意为之, 清醒则成不得已。

“痛” 的实质厘清了, “悲” 的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下文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 若合一契” , 紧承 “岂不痛哉”而来, 昔人触动情怀的原因与今人王羲之如出一辙, 正是 “死生亦大” 的现实生死观所带来的。明白了所谓“生死均齐” 的荒诞本早被古人勘破后, 王羲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何谓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 齐彭殇为妄作。 ” 这里, 王羲之用 “虚诞” 和 “妄作” 的结论清楚地阐释了 “死生亦大” 的内涵。想到这种对生死观的苦痛思考还将穿越时空, 在一代代人中激发共鸣, 王羲之不禁喟然长叹: 悲夫!不难看出, 王羲之的 “悲” 发端于 “痛” , “悲” 与 “痛” 同源并同质, 都是基于现实生死观的痛苦求索而触发的情感, 只是惯于玄想的王羲之将 “痛” 绵延、 叠加、 递进成 “千古同悲” , 升华为了人类共同的精神困境。

《兰亭集序》 一文, 若从情感角度解读, 实质上就是“乐” “痛” 或 “乐” “悲” 之变。而更本质地来说, 《兰亭集序》 满篇都在谈 “生死” , 乐、 痛、 悲都与 “生死” 息息相关, “生死观” 是全文的内在线索和主旨。因此, 这篇文章在结构上其实构成了明暗两条线索, 明为 “情感” , 暗为 “生死” 。

作者单位: 四川内江市内江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