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业婷[暨南大学, 广州 510632 l
摘要:“七绝圣手”王昌龄的宫怨诗在他的绝句作品中占据着重要地位。本文试从《长信秋词》组诗入手,具体探讨王昌龄宫怨诗中蕴含的多重孤独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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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王昌龄 宫怨诗《长信秋词》 班婕妤 孤独
“七绝圣手”王昌龄尤以闺怨诗出名,闺怨之中则以宫怨诗最为人所称道。其闺怨诗中以《闺怨》最为出名,“悔教夫婿觅封侯”表达了闺中少妇对外出征战的夫君绵绵不绝的相思之意,而其中用到的“不知愁”一词,历来解说都是这个少妇在春光中不知忧愁;而在我看来,她恰巧是知愁的,她的忧愁就是在春光烂漫中无尽地等待和期盼,但这等待毕竟是有盼头的。他们两人彼此思念,彼此牵挂。和宫怨诗不同,闺怨诗中思妇沐浴在春光里等待郎君的归来,自然界万物都欣欣向荣,她们仍然拥有勃勃生机。宫怨诗的主角却不尽然,她们只能坐在深宫里、幽暗处等待君王的临幸,她们的生命就如屏风上的花鸟一般,久了就慢慢地暗淡了,消失了。在王昌龄笔下,不仅写出了对这些苦苦等待的女性的惋惜之情和对男人的指责,更是以“男子作闺音”,表达自身的一种怀才不遇的寥落之情,同时也表达了一种人类的共同情感——孤独。
一、何事秋风悲画扇——对女性的一种哀叹之情
《长信秋词》组诗,是王昌龄拟汉成帝妃子班婕妤所作的诗,一共五首,通过这五首诗来表达深宫女子的孤独与凄婉之情。而王昌龄选择班婕好这一形象,无疑也是有其自身的用意的。班婕好是历史上有才有貌的贤妃,但她仍然避免不了被抛弃的命运,她的一生注定了只能在“奉帚”中度过。她曾作过《怨歌行》一诗,“常恐秋节至”“弃捐箧笥中”,她以团扇自比,便已写出万般悲苦情状。这样的一种凄苦之境与她自身的优秀品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与反差。霜雪、明月象征她无瑕的品质与美貌,而一旦秋扇见弃,她也只能独自哀叹,感受孤独的滋味。王昌龄在《长信秋词》其一中写道:“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开篇两句并不见女主人公的影子,梧桐、秋叶表达的便是一种孤独。第三句中主人公才在“玉枕”之上出现,但接着便是一种“无颜色”的感叹,她一夜无眠,只听得“清漏”声声,不绝于耳。万籁静寂之时,任何声音的出现都会带来彻骨的孤独,更何况是这一分一秒流淌而过的时间的脚步。一个深闺女儿对夫君的期盼在深官里便成为了一种奢望,在孤独似水的夜晚里,一个正当好龄的少妇遇见的不是一个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良人,她对美满爱情的向往也只能深埋心底。在这里,宫怨诗中怨妇所思之人不仅是一个君王,更是一个男人。他身上有所有的女性对于美满爱情的期待。王昌龄站在男性的立场上,以细腻的笔触写出了这样一种孤独,是对女性的一种哀叹,也是对她们生命意识的一种尊重和理解。《长信秋词》其五也是如此。诗人采用对比的手法,一句写长信官,一句写昭阳殿;一个萧条,一个繁华;一个只有细草几丛、荒草幽幽、寂寥落寞,一个高堂红烛、海棠美满;一个明月相伴,一个被翻红浪。这样的一种对照更加鲜明地表现出了长信宫失宠之人的孤独心境。王昌龄的诗中,都会有一种声音出现,而这声音是使主人公的心境更加孤独的利器。这一首也不例外。捣衣声在昭阳殿里出现,在我看来,是主人公的一种想象。闺怨诗中关于征衣、捣衣等的,数不胜数。捣衣声寄托的是对丈夫的一种思念,一种渴望团圆、获得美满爱情的愿望。而王昌龄运用到了这里,一是为了表明女主人公渴望有民间普通夫妻那样的普通爱情,将君王当作自己的丈夫,而不是天下的君主;二是为了展现女主人公的一种对美好爱情的幻想。
二、还向金城明主看——诗人自身的不遇情怀
中国古代历来都有“男子作闺音”的传统。清代学者田同之《西圃词说·诗词之辨》说:“若词则男子而作闺音,其写景也,忽发离别之悲。咏物也,全寓弃捐之恨。无其事,有其情,令读者魂绝色飞,所谓情生于文也。”这里的“弃捐之恨”,不仅仅是女性的被抛弃、被冷落,同时也象征着男性的不遇。这和中国古代的“悲士不遇”传统同出一脉,只不过走向不同罢了。“男子作闺音”是一种代言体,而屈原早在《离骚》中就借“香草美人”的美政理想表达了对君臣遇合的向往。后世的君臣相离里,“弃妇”意象频频出现,也正是这个道理。王昌龄在《长信秋词》中借班婕妤这个弃妇之口,同样也表达了自己不遇的悲愤之情。《长信秋怀》其二:“高殿秋砧响夜阑,霜深犹忆御衣寒。银灯青琐裁缝歇,还向金城明主看。”
这里也有“御衣”一词,表达的同样还是一种对正常夫妻生活的向往,但“御”同时也有君王掌控一切的意思;往深层次看,这同样是一种士人不遇的悲叹。“还向金城明主看”,明主不仅是失宠之人的期盼,更是这些渴望遇合的士人的殷殷期盼。王昌龄早年贫贱,靠农耕生活。《唐才子传》记载:“开元十五年李嶷榜进士,授汜水尉;又中宏辞,迁校书郎。后以不护细行,贬龙标尉。以刀火之际归乡里,为刺史阊王丘晓所忌而杀。”可以看出王昌龄的一生并不平坦,恰恰相反,他三十二岁才中进士,最后因为行为放荡不羁而被贬谪。在中央政权工作的那几年,正是唐玄宗专宠武惠妃之时。武惠妃得宠后,不仅后官之中其他妃子、皇子被残害,而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旧唐书卷五十一·列传第一》有云:“所生母杨氏,封为郑国夫人。同母弟忠,累迁国子祭酒;信,秘书监。”王昌龄结合了自身的遭遇和情感,就是所谓的“移情”作用,将自己的感情和那些宫女们的感情融合在一起,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情。这和《长信秋词》中一样,只有明月、荒草为伴,更表达了一种孤独寂寞,“恨无知音赏”的境界。而这样的一种孤独境界带来的结果却不是愤怒的咒骂、心酸的讥讽,而是一种“怨而不怒”的情绪。试看《长信秋词》其四:“真成薄命久寻思,梦见君王觉后疑。火照西宫知夜饮,分明复道奉恩时。”这诗中表达的情感是对自身的一种哀叹,却不是一种怨恨。通篇采用的不是控诉的语气,而是将一件事情缓缓道出,有开头,有过程,更有结局,唯独没有后面被抛弃的怨恨之情,这也是王昌龄作为士大夫所表达的一种怨而不怒的情怀。对待君王并不是指责的语气,而是在一种缓慢的诉说中达到表达自己情感的目的。这份孤独不仅仅是得不到君王赏识的孤独,更是寻找不到知音的孤独。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文人墨客都为寻找不到知音而感叹不已。孤独是人类的宿命,王昌龄在诗作中将这种孤独也表露无遗。
三、念天地之悠悠一永恒的孤独
说到孤独,不得不提的便是“孤独诗人”陈子昂,其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振聋发聩,这不仅是对个人生存境况的关注,更是对整个人类的关注、对宇宙生命意识的关注。在这古老的幽州台上,曾发生过多少大事,历史烟尘滚滚而来又呼啸而去,每一个生命个体只是一个渺小的存在,但就是这样一个一个渺小的存在,改变了历史,成就了历史。陈子昂的这种孤独是慷慨激昂的孤独,王昌龄笔下的孤独是一种幽幽的孤独,二者相互生发,共同构成整个宇宙生命的孤独意识。
不管是“卧听南宫清漏长”中时间一点一滴溜走的时间意识,还是“长信宫中秋月明”的明月相伴,抑或是“金井梧桐秋叶黄”中的死亡意识,孤独总是徘徊其中的。这样的孤独是在夜深人静时才能感知的,而能感知到这种孤独境界的人首先需要一颗细腻的心。“月”从古至今,一直都在充当着重要的角色。“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等。“月”向来承担着智者的身份,以自身的悲欢离合见证人类的悲欢离合。王昌龄使用的“秋月明”,也正表明了“月”的永恒性与人类的孤独。
《长信秋词》其三是这组诗中流传最广的千古绝唱。其诗如下:“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这诗中固然有深官弃妇的哀怨之情,但更多的却是表达了一种无尽时间里漫长的等待。这样一种“奉帚”的生活绝不是班婕妤一个人的特写,它只是一个符号。在这其中,无数的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影子,这样一种无望的等待“明天”开始的孤独是我们所共有的。等待其实就是孤独的代名词,闺怨诗中也有等待,上文已经提及,那是一种在春光里,甚至在捣衣声中的有色彩、有动作的等待,是鲜活的等待;深宫里的等待则是无望的等待。人类的等待则是一种宇宙人生里安静的、自然的等待,就像花谢花开、春去秋来一样自然,当人们已经习惯等待时,等待的结果就不再重要。王昌龄以一种近乎禅学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等待的孤独性与自然性。
王昌龄的宫怨诗写出了千百个深宫怨妇的悲剧命运。在此基础上,他也写出了自己的一种不遇的情感,并上升到宇宙人生的孤独意识。可以说,宫怨诗绝不只是写出了女性的声音,更写出了深广的孤独内涵。思妇、征夫、上阳白发人、白头宫女,在绵绵无尽的等待的时空里,无数人在其中耗尽一生,心甘情愿地获得的也许是一场并不值得的邂逅,但纵然没有结果,等待依然让人成长、给人希望,孤独的重量永远会给予等待无尽的价值。孤独的价值也正在这里。
作 者:薛业婷,暨南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唐文学。
编 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