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甘霖[华中科技大学教育科学研究院,武汉430074 ]
摘要:《赋得镜》是一首以镜为对象的咏物诗,是隋朝李巨仁现存诗作五首之一。该诗巧用典故,善用譬喻,化用民俗,除标题外,全诗无一“镜”字,却句句在写镜,从镜之来历到镜之纹饰,从镜之形制到镜之功用,对古镜进行了全方位的扫描,无愧于咏物诗中的佳作。
教育期刊网 http://www.jyqkw.com
关键词 :李巨仁《赋得镜》古镜咏物诗
魏公知本姓,秦楼识旧名。凤从台上出,龙就匣中生。无波菱自动,不夜月恒明。非唯照佳丽,复得厌山精。
——李巨仁《赋得镜》
作者李巨仁为隋代陇西人,具体生卒年不详,其人才华横溢、人品超众,陈子良《平城县正陈子干诔(并序)》(《全唐文》)中云:“陇西李巨仁,才华任侠,与余宿素,钦其俊,因妻以女,非厥人品,孰能致之?”李氏现存诗作仅五首,《赋得镜》为其中的一篇,其为以镜为对象的咏物诗。“赋得”多为借古人诗句为题之诗,题首多冠以“赋得”二字,如南朝梁元帝《赋得兰泽多芳草》、庾信《赋得荷》等。隋唐科举时代的试帖诗,因试题多取成句,故题前亦均有“赋得”二字,同时它还应用于应制之作及诗人集会分题,后来“赋得”便被视为一种诗体,即景赋诗者也往往以“赋得”为题。“赋得体”之大兴是在唐代,以后历代沿用。
“魏公知本姓,秦楼识旧名。”乍看两句似与镜无关,然实则巧用镜之两典。前句出自魏武帝曹操的《上杂物疏》:“御物有尺二寸金错铁镜一枚,皇后杂物用纯银错七寸铁镜四枚;贵人至公主九寸铁镜四十枚。御物:中宫贵人公主皇子纯银漆带镜一枚;西园贵人纯银参带五;皇子银匣一;皇子杂用物十六种,纯金参带方严四具。镜台出魏宫中。有纯银参带镜台一枚,又纯银七;贵人公主银镜台四。”后句语本托名为刘向所著的《西京杂记》,其云:“高祖初入咸阳宫,周行库府,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通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碍。人有疾病在内,则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官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两句既道出了镜非易得之物,即便秦宫魏殿亦未等闲视之,同时也表明了镜之神秘及来历之非同寻常。
“凤从台上出,龙就匣中生。”“台”指的是镜台,即摆放镜子的梳妆台。“匣”指镜匣,即古代妇女盛放梳妆用品的匣子,里面装有可以支起来的镜子。“凤”与“龙”指的是铜镜背后的纹饰形状。古代铜镜与今日之玻璃镜很不相同。古镜正面用以照容,背面则布满纹饰,纹饰的形状各异,有花草、龙凤、鱼鸟等类型,有的镜背还刻有各种不同内容的铭文,可谓图文并茂,煞是美观。龙凤为我国古代最为崇拜的两大图腾,古人认为龙身体长,有鳞,有角,有脚,能走,能飞,能游泳,能兴云降雨,具有非凡的本领和神奇的力量,龙的灵性、神性均超越其他一切动物,具有至高无上的威严。古人还将龙视为“主水之神”,主管人间降雨的祥瑞之兽,龙纹被刻绘在青铜器上以来祈雨,并作为辟邪降福的吉祥物。
凤与龙一样,亦为我国古代传说中的神异动物。《山海经·南山经》中记载,云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日凤凰,首文日德,翼文日义,背文日礼,膺文日仁,腹文日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可见凤为鸟中之王,并为吉祥幸福和王道仁政的象征。凤凰为瑞应鸟,“凤凰于飞”也就常用来比喻夫妻恩爱、和谐,或祝人婚姻美满。正因为古人视龙凤为吉祥物,对其极为崇拜,故早在春秋战国时便将其刻于镜背,即出现了龙纹镜、凤鸟镜等镜式。李氏诗中说的正是此种以龙凤为纹饰的铜镜。
“无波菱自动,不夜月恒明。”“菱”指的是镜背菱花形的花纹。“无波菱自动”说的当是铜镜透光现象。汉代铜镜有一特殊品种——透光镜。它外形与普通铜镜一样,但其特殊之处在于,当阳光或直射的平行光照到镜面上时,它能将镜背上的铭文和纹饰映射到墙上,好像阳光能从镜背穿透一样,因此古人称之为“透光镜”。北周庾信是第一个将其付诸诗文的文人,其《镜赋》对透光镜有着形象的描绘,“临水则池中月出,照日则壁上菱生。”李氏“无波菱自动”,描绘的就是透光镜背后菱形花纹映射到墙上闪烁流动之感。唐代更是出现了形制为六角形菱花形状铜镜,菱花也就逐渐成了铜镜的代名词。唐李白《代美人愁镜》诗之二:“狂风吹却妾心断,玉筋并堕菱花前。”明唐寅《二郎神》曲:“整云鬟,对菱花,教人怕见愁颜。”这里的“菱花”均为铜镜之别称。
“不夜月恒明”的“月”是譬喻,即将铜镜比作月亮。镜与月有着很多相通之处,首先就镜之形而言,古镜多为圆形,与满月之形吻合。另外镜有映物亮照之功用,这亦与月同。于是在文人笔下,镜月互喻之作颇多。“月生无有桂,花开不逐春”亦是将铜镜比喻成月亮。“台前似挂镜,帘外如悬钩”(宋之问《望月有怀》),“玉龙高卧一天秋,宝镜青光透”(盍西村《市桥月色》),则是将月亮比喻成镜子。“无波菱自动,不夜月恒明”描述得极为巧妙生动,无愧于咏镜之名句。唐代杜甫《秦州杂诗(其七)》:“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明显是受李氏之诗影响。
“非唯照佳丽,复得厌山精。”前句说的是美人照镜之事。镜子作为闺中器物,几乎成了女性世界的标志。美人照镜,画眉梳洗,含情凝思,自然是闺中最美的景致之一。单纯描写照镜美人的诗作虽多,但更引人注目的还是写照镜美人的心事。因为每日身处寂寞的闺房,终日画眉梳妆,人看镜,镜中人看镜外人,自不免思念镜中看不到的人,不免萌生无名的哀怨。如:“折花须自插,不用暂临池。当犹可怜面,偏与镜相宜。安钗钏独响,刷鬓袖俱移。唯馀心里恨,影中恒不知。”(梁·朱超道《咏镜诗》)“初上凤凰墀,此镜照蛾眉。言照常相守,不照长相思。虚心会不采,贞明空自欺。无言此故物,更复对新期。”(梁·高爽《咏镜诗》)施肩吾的七绝《佳人览镜》,更是将佳人览镜的敏感悲伤描绘得历历在目。“每坐台前见玉容,今朝不与昨朝同。良人一夜出门宿,减却桃花一半红。”真是美人在镜子里看自己,我们在诗词中看美人。
后句“复得厌山精”,说的是铜镜的民俗用途。“厌山精”镇压山中的妖魅鬼怪,即指铜镜照妖避邪之功用。古人以铜镜为降妖镇邪之物,实源于铜镜的功能。铜镜能映照人与天地万物。于是古人很自然地将铜镜映照的功能加以发挥,认为隐形于世的鬼魅经铜镜一照,就会露出原形,从而失去魔力,自行逃遁。镜于是就有了降妖镇邪之魔力。“镇宅神以埋石,厌山精而照镜”(北周庾信《小园赋》),前一句说的就是埋石辟邪,后一句反映的就是镜子照妖的民俗观念。
铜镜照妖避邪之说,早在后汉郭宪所著《洞冥记》卷一就有记载:“元封中,有祗国献此镜,照见魑魅,不获隐形。”晋代的《西京杂记》亦云:“宣帝被收系郡邸狱,臂上犹带史良娣合采婉转丝绳,系身毒国宝镜一枚,大如八铢钱。旧传此镜照见妖魅,得佩之者为天神所福。”晋代道教理论家葛洪《抱朴子》内篇十七“登涉”篇更是具体谈到登山之道、带镜照妖辟邪之法。书中写道,有谚日:“太华之下,白骨狼藉”,入山而无术,必有患害,故应带镜以却鬼魅。其云:“万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以眩惑人目而常试人,唯不能于镜中易其真形耳。是以古之人山道士,皆以镜径九寸已上,悬于背后,则老魅不敢近人。或有来试人者,则当顾视镜中,其是仙人及山中好神者,顾镜中故如人形。若是鸟兽邪魅,则其形貌皆见镜中矣。”
另外,众所熟知的“照鹿”“视犬”故事,亦正是铜镜驱邪照妖的典型例子。镜厌山精的观念可谓影响深远,很多诗文中都有提及:“水炫珠光遇泉客,岩悬石镜厌山精”(李显《石淙》,太子时作);“石镜山精怯,禅枝怖鸽栖。一灯如悟道,照客心迷”(孟浩然《夜泊庐江,闻故人在东寺,以诗寄之》);“镜厌山精,刀驱木魅。”(李密《游北山赋(并序)》);“时开宝匣,以厌山精”(何据《古镜赋》)。作为古代经典医书的《本草纲目》亦云:“镜乃金水之精,若有神明,故能辟邪魅忤恶,凡人家宜悬大镜,可辟邪魅”,作为古代经典医书尚且如此,足见古镜照妖辟邪之说是何等的深入人心。
综观全文可见,李氏之诗虽仅四十字,却从镜之来历到镜之纹饰,从镜之形制到镜之功用,对古镜进行了一个全方位的扫描,全诗除标题外无一“镜”字,却句句在写镜,真无愧于咏物诗中的佳作。
作 者:曾甘霖,文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教育科学研究院《高等教育研究》编辑,主要从事传统文化和高等教育研究。
编 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