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鹏程
当孙立与父亲在调解书上签字的时候，复杂的感情一下涌进心底。这段时间，父子两人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这场子告父的官司成为全村人的谈资，村里面传播着各种流言，而流言的源头就是大伯留下的五间老房子。
为伯抬棺
在北京远郊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里，父母早逝的两兄弟孙至、孙玉相依为命。兄弟两人居住在父母留下的五间房子中，各住两间半。
谈起兄弟俩的感情，村里人无不竖起大拇指。为了让弟弟孙玉早日成家，哥哥孙至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闲时还会打几份零工。弟弟15岁就开始独立工作，同时也帮助哥哥操持家务。慢慢地，孙家的生活好了起来，兄弟两人将五间房子进行了翻新。
在哥哥和乡亲们的帮衬下，孙玉与邻村的姑娘喜结连理。看着弟弟成家，哥哥甭提有多高兴了。弟弟成家后，哥哥却一直没有找到对象。为此，不少人都开始张罗着让孙至去相亲，但均被孙至拒绝。其中原因，孙家人也讳莫如深。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弟弟家有了五个女儿和两个儿子，而哥哥孙至却依然独身。看着哥哥形单影只，孙玉和妻子商量，将小儿子孙武过继给哥哥，让哥哥老有所养。妻子知道孙至会疼爱孙武，考虑到兄弟俩的感情，她一口答应了下来。哥哥满怀感激，将孙武视为己出。
由于孙玉的子女众多，原本院子里的五间房拥挤起来。孙玉决定，在五间老房子西侧加盖四间新房给自家居住。1982年，孙玉的大儿子孙立娶妻。婚后，孙立小夫妻没有新房住。于是，孙玉决定分家：将原来自己的两间半老房子给了大儿子，自己则跟妻子和其他子女搬进了四间新房。
1990年，孙至的继子孙武因一场车祸丧生。内心的伤悲让爱子心切的孙至身体每况愈下。1991年年底，孙至病倒了，生活无法自理。看着哥哥越来越严重的病情，孙玉和老伴儿商议，让大儿子孙立照顾哥哥，帮哥哥养老送终。
1993年，村里重新制作房产证。由于孙立和其大伯两人共有五间老房子，而大伯孙至又归孙立赡养，按照农村养老敬老的风俗，这五间房产就全部登记到了孙至名下。
2005年，大伯孙至去世。按照当地习俗，老人去世，需要自己的亲儿子磕头“请轻重”。所谓“请轻重”，就是在老人出殡时，需要自己的亲儿子披麻戴孝为老人抬棺。没有子女的老人去世，谁代为行事，谁就可以继承老人的遗产。
父子反目
大伯去世，孙立披麻戴孝地为前来吊丧的亲朋磕头还礼，并“请轻重”，安葬了大伯。孙立以为按照习俗，五间老房子应该归自己继承，便也没有找父亲更改房产证的名字（孙至名下的五间房屋的产权证由孙玉保管）。
几年后，孙立与妻子离了婚，后与一名临近区县的女子再婚，并搬去该县生活，很少回老家。2014年，孙立所在的村里开始进行新农村建设。孙立回到了村里，找父亲商量，想把五间老房子翻盖成新房。但父亲孙玉却一直闪烁其词。父亲的态度让孙立很是奇怪，他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冷淡。
原来，在孙至去世后，五间房产落到了孙玉名下。让孙立难以接受的是，父亲孙玉决定将这五间房屋全部分给孙立的妹妹孙芬。听到父亲的决定，孙立与父亲以及姐妹们争吵不休，最终不欢而散。
沟通无望，2015年元宵节刚过，孙立一纸诉状将父亲起诉至北京市怀柔区人民法院，请求法院确认大伯生前名下的财产及房产归自己所有。
这下，村里彻底炸开了锅，父亲霸占了兄弟的房子，儿子又把父亲告上了法庭，孙家的事一下成为全村人的谈资。
承办法官李小伟认为，这起案件从法律上裁判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向村民释明法律，解决习俗与法律间的冲突。法官最终决定，到村里巡回审判，听听村民的意见。开庭地点最终选择在了村委会大院。
开庭那天，村委会大院座无虚席。孙立坐在原告席上，被告席上坐着他的父亲孙玉和三妹孙芬。
“当年我一直照料大伯，丧事上磕头‘请轻重’的也是我。”孙立说。他认为按照村里的风俗，他理应继承大伯的房产。
三妹孙芬作为父亲的代理人，表达了完全不同的意见：“大伯在世的时候，咱爸一直全力照顾，大伯生病时候的费用也都是咱爸出的。”她还表示，孙立跟大伯共同生活不到一年，后来就搬到县里去住了，对大伯疏于照顾。
父子双方各执一词，法庭上的气氛僵持而紧张。为了捋清案件的前因后果，法官决定听听村民的意见和看法。
“现在都是新时代了，为老人送终就要继承家产，那是老传统了。”前来旁听庭审的村民孙大爷说。他表示，现在村里儿子去世的老人很多，一般都是找侄子或者外甥代为送终。但他们帮忙安葬了老人，并不意味着就能继承老人的家产，也就是说，这种民俗其实已经不再发挥作用了。但更多村民则认为，按照村里的规矩，“请了轻重”，就应该是合法的继承人。而且按照村里的规矩，哪有父亲在有房子住的情况下还要伸手要儿子房子的道理呢？
村民的讨论持续升级，法官感到十分棘手：如果处理不当，不但会让父子间的矛盾加剧，而且不好的示范效应肯定会让很多潜在的诉讼涌向法院。
开庭后的第三天，李法官来到村里主持了第一次调解。孙玉固执地强调五间老房子是自己和死去哥哥的财产，与儿子孙立没有一点儿关系。调解一时进入僵局。
没过多久，李法官再次来到村中，主持了第二次调解。这次，他先找到了孙立，告诉他在农村“养儿防老”的观念深入人心。但作为老人唯一的儿子，孙立却没有经常回家探望父亲，未尽到赡养的义务。
“我自己的工作太忙，回家少，确实忽略了我爸的感受。”经法官提点，孙立的态度不像之前那么生硬了，并对父亲表示，尽量每个月都回家看望他老人家。
这样的表态，让老人的态度也有所缓和。最后，老人终于同意了儿子在宅基地上修建新房的要求，但提出儿子要给家里12万元钱款。2015年7月15日，孙立与父亲调解后撤诉，父子两人终于和解。（文中当事人均为化名）
法官说法
应排除适用落后腐朽的习俗
风俗习惯是我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是一种自发秩序。如果忽视了风俗习惯，裁判将成为无本之木。对于那些与社会主义法律理念相背离的、落后腐朽的习俗，应排除其适用；对于那些具有良好内在品质的民俗习惯，应尊重其效力。
本案中，给过世老人“请轻重”继承房产的民俗与《继承法》相违背，在当今时代不可完全适用。即使是在农村地区，也应倡导更加文明、与法律接轨的继承风俗，以避免纠纷。当然，本案考虑到双方特殊的关系和诉讼目的，法官最终以调解结案。法官这次调解，既解决了老孙家的争端，也让村民开始重新审视村里的那些老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