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您是在讽刺漫画领域非常有造诣的前辈。但是讽刺漫画这些年好像不是特别引人注目。在今天的市场环境下,讽刺漫画的生存空间还有多大?
徐:其实关心时事评论漫画的人很多,它的生命力也不用担心。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的政治讽刺漫画都可以说长盛不衰。我所在的中国第一大报《人民日报》,每天都有很多漫画。但是这些漫画与实际原来的味道确实有所区别了,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在读图时代的大背景里,现在我们的讽刺漫画,思想性、艺术性、时效性、幽默感——这些过去我们认为传统漫画应该具有的品质已经不再那么突出了。
我所在的《讽刺与幽默》能存在32年已经很不简单了,但是我感到时事评论漫画现在缺乏重视。这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领导怕惹事,因为他怕人们对号入座,而且中国人就有个特点,喜欢对号入座。在这个氛围下,我们在某张报纸上发表一则讽刺漫画,实际被看成是代表这张报纸的观点。在资本主义国家,这种讽刺漫画只是代表作者的观点。这是长时期形成的观念,报社自然要谨慎,不可能当成一个百家之言的刊登之所。
另外,我年轻的时候,几乎每家报纸都有美术组,都有漫画编辑,现在几乎就没有啦。现在很多报纸的编辑如果需要漫画的时候就去约稿,或者到网上去下载,其实他自己可能一点也不懂漫画。我们现在的漫画变成一个非常直白和浅显的东西,制作也粗糙,没有什么幽默感。就把所谓故事漫画的手法直接运用过来,过去那种讲思想、讲哲学、讲政治、讲艺术、讲幽默的传统都没有了。现在就是一种配图式的漫画。这就是我感觉现在的时事评论漫画不吸引人的地方。
再加上老一辈艺术家逐渐都去世了,新的人没有涌现出来。我们漫画艺委会换届的时候就总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在某些方面还可以,但是思想性、社会责任感总觉得和过去的那些人有差距。这也正常,因为现在是个市场时代,有些人画了一点觉得不赚钱就改行了。当然,我们也确实还有一些铁杆的爱好者,真是热爱讽刺漫画艺术,不在乎稿费的高低,特别爱画。这些人一般都是第二职业。因为他们单靠在报纸上发表漫画养活不了生活,怎么办,去画插图、画连环、画版画。
记:是不是这种一两张图就完成一幅作品的讽刺漫画,很难产业化,很难用商业的方式去经营?这也导致了它今天的不受重视。
徐:肯定有这方面的原因。时事评论漫画确实是一种纯艺术。但是现在也有一些新的现象,比如有人现在要收藏这种时事讽刺漫画了,这在过去是没有的,因为他也意识到你的艺术性了。优秀的讽刺漫画家的作品也会被人收藏,说明它们自身还是有价值的。
中国美术家协会的漫画委员会1986年就成立了。很多动漫节我都参加了,包括最近我还和特伟的儿子谈话,大家都意识到现在动漫的根子应该是漫画。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了很多优秀的动画,但很多导演、设计都是漫画家。外国也是这样,手冢治虫不也是个漫画家么。
我们这种画有个特点,既能歌颂,又能讽刺。其实我们每年还是会搞很多活动的,比如我们和一些地方税务、政法部门合作组织大赛等等,很多部门还就不去找动画或者故事漫画,专门找我们时事评论漫画。我们和浙江纪委年年搞讽刺腐败的漫画大赛,另外像环保、禁毒等等这些单位都愿意跟我们合作。
记:就是说讽刺漫画和故事漫画在艺术价值的体现上还是很不一样的。
徐:对。讽刺漫画主要还是靠形象来说话,现在一些漫画不仅风格雷同,而且写满了字。可能有的编辑跟作者说,你就按照我需要的这个意思去画就可以了。粗制滥造、抄袭的现象也很严重。
往大的层面说,现在中国的娱乐文化有很多问题。我们“反三俗”不是无缘无故的,有很多低俗、庸俗和媚俗的东西。而且我一直在一线搞创作看得很清楚,现在很多创作者都是“画而优则仕”,进这个组织,弄那个头衔,急功近利。哪有深入民间,像过去那种为老百姓说说话,看看老百姓是什么生活状态,这样的艺术作品很少。包括我们的动漫也有这方面的问题,离生活很远。
记:我觉得日本故事漫画的进入,对传统的时事评论漫画冲击还是很大的。最主要的就在于我们的孩子、年轻人,基本上都去看故事漫画了,不再看评论性漫画了。这样的一代人成长起来的话,是不是讽刺幽默漫画的市场就会越来越局限?
徐:故事漫画和时事评论漫画就好像流行乐和交响乐。我们有一段时间,交响乐几乎没什么人去听了,但不等于交响乐没有价值了。流行的东西倒是变得很快,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们也调查过,什么人会看讽刺漫画呢,主要还是成年人。因为成年人关心时事。这种漫画有评论性,涉及政治的很多。当然也有爱评论的年轻人关注时事漫画,那些上班压力很大需要更多时间放松的人,可能就不会太关注这种漫画。
记:那我们怎么从教育的角度,普及时事评论漫画,让更多的人能重新了解这项艺术?
徐:这就是我们漫画艺委会要做的事情啊。我们成立漫画艺委会就是为了提高漫画质量,普及漫画艺术。我想还是要拿出更多的精品给群众看。报纸要拿出精品,我们自己的网站也不断把国内外优秀作品进行展播。当然,看的人毕竟还是少数。现在是恶性循环,好的漫画家都不画了,你都发那么次的作品,下次你约我画我都不画了。
我在中国传媒大学也在教书,那里有个别学生就喜欢单幅漫画。他拿出他的作品我一看非常喜欢,它就是要涉及政治、评论。你知道总有这样的人,有正义感,爱发表评论,作为一个漫画人,他自然就要画这样的东西。有些大学生给我们投稿,我们看着好的作品都是要鼓励发表的。
记:我觉得故事漫画可以发展得比较好的原因是,它的形象可以衍生、可以出动画片、可以自己不断地发展,它自己有一种盈利的可能性。但是讽刺漫画就很不同,登在报纸上,也就是报纸给作者一定的稿费,后续的发展没有了。
徐:你说得很对。现在我们《讽刺与幽默》作为一张艺术报,发展是很难的。要是像原来那样,发行130万份,那我们可以做很多事;现在市场在萎缩,我们能拿出的资金确实不多。我经常要说,国家应该扶持一下讽刺幽默漫画,它的发展现在的确挺难的。
记:国外的讽刺幽默漫画是怎么发展的呢?它们有没有遇到我们这样的发展困境呢?
徐:你比如说《读卖新闻》,它就养着一批专栏作者,你只能给我画,不能给其他报纸画。但是它是良性循环,因为《读卖新闻》是一家综合性的大报,市场很大,很赚钱,它可以养足球队、棒球队。那么它有能力高薪养漫画家。漫画家能完全靠这家报纸养活自己,那他就专心给你画,每一幅漫画都有力量,都引起轰动。还有很多外国的托拉斯机构,把一幅很好的政治漫画卖给几百家报纸,它和作者都能赚大钱。这些机制中国都没有。也有人曾经找过我,做中国的讽刺漫画代理机构,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中国的国情不一样,有些漫画很好但是没有人敢给你发啊。另外,外国真正有名的漫画家有时候不用发表,他们的画就被买走了。一尺见方的小漫画能卖到2、3万块钱,这不是也不错嘛。其实还是在于你作品的艺术性。
记:就是说,讽刺漫画想要完成商业化,还是要走艺术品拍卖的路线。
徐:过去人们觉得讽刺漫画怎么还能当艺术品卖呢?现在这个思维已经被打破了,只要好,比如像方成的、华君武的、丁聪的作品,巴不得有人要买。他知道作者是艺术大家,这幅画有收藏价值。
黄永玉、张仃,原先都是漫画家,后来改行画国画了,因为国画的市场大。现在我带头,也在搞一种水墨漫画,就是用传统水墨的方式来画漫画,挺趣味的。
记:水墨漫画的市场为什么会比普通讽刺漫画的市场大呢?
徐:它可以挂在家里啊。其实,它就类似过去中国的那种文人画。它又不同于一般的国画。比如我画了两个京剧小白脸,就题了一句:莫与小人为仇,小人自有对头。这就赋予其哲理性,把我们的生活经验放在里面了。国画家永远不会这样去想去画,同样的画面他顶多题一个“戏剧人物”。你看着是国画人物,但是一品味是漫画思维。我在提倡这种形式,今年9月份我刚刚搞完一个全国水墨漫画研讨会。这种漫画有市场了,它就能火起来。但是因为刚兴起,有些人搞得不伦不类,这也很正常。因为它很难,需要你用思想、用脑去创作,有些人画出来的既不像国画也不像漫画。比如有人画弥勒佛,说笑口常开,你不能天天笑口常开画弥勒佛吧,你需要赋予作品更多的新意。国外特别喜欢这种水墨漫画,有市场。我觉得国内的有识之士可以考虑多往这个方向上努努力。
记:最后,您再来给国内喜欢时事评论漫画的创作者们提一点希望吧。
徐:我一直就在讲,漫画的形式有很多种,但最重要的是艺术性。艺术性高的作品终归是有市场价值的。希望我们的漫画家都能努力提高自己的艺术水平,把自己的每幅作品都能当成艺术品去创作。
记: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