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北宋宣和二年(1120 年),内臣奉敕成书的《宣和画谱》记载:顾闳中(约910 ~约980 年)为“江南人”,尝任南唐王朝画院待诏,擅长丹青,但“独见于人物”。宋廷内府御藏有其画作《明皇击梧桐图》(共计4 幅)、《韩熙载夜宴图》,但尤以《韩熙载夜宴图》最富盛名。该图背后隐藏着一段曾经鲜为人知的历史轶事:“是时,中书舍人韩熙载以贵游世胄多好声伎,专为夜饮,虽宾客糅杂,欢呼狂逸,不复拘制。”南唐后主李煜“惜其才,置而不问”,“声传中外,颇闻其荒纵,然欲见樽俎灯烛间觥筹交错之态度不可得,乃命闳中夜至其第,窃窥之,目识心记,图绘以上之。故世有《韩熙载夜宴图》”。①因此有人便将之戏称为奉命夜探秘绘的“情报图”。而北宋陶岳在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成书的《五代史补》中,则记载了该图绘制的另一种说法:南唐时期韩熙载由于生活放纵不羁,后主李煜尽管对此有些恼怒,但因他为朝臣,不想直接指出其过,于是“命待诏画为图以赐之,使其自愧,而熙载视之安然”。②又据元代汤垕《画鉴》记述:当时与顾闳中一起受命赴韩家窥视的另一位南唐御用画师周文矩(生卒年不详),后来亦绘有不止一件《韩熙载夜宴图》( 今均佚)。③此外《宣和画谱》还称:北宋内府曾藏有南唐画家顾大中(生卒年不详,顾闳中“疑为其族属”)的一件《韩熙载纵乐图》(今佚)。④这是现存于已知典籍文献中,关于南唐几位画家描绘韩熙载与一帮好友、舞伎夜宴娱乐图景的历史记载。
北宋元丰二年(1079 年)祖无择在《跋〈韩熙载夜宴图〉》中所云,是迄今可见最早关于李煜派遣顾闳中潜入韩熙载家窥视、随后秘绘相关图像的文字记载。此后,南宋周密、明代朱存理、清代顾复等人著述中,对之亦有记述。⑤而元代何广、郑元祐、顾瑛,明代王世贞,清代孙默、厉鹗、陈衍等文人骚客,相继还题有顾闳中或其他人描绘《韩熙载夜宴图》的诗词感怀等。
另据部分学者考证,《韩熙载夜宴图》作为五代南唐时期的叙事性人物故事画,原作已经散佚不存。当代刘健龙、李林在《〈韩熙载夜宴图〉的版本及图像文化涵义的演变》中指出,后世流传着不少于26 件相关摹(仿)本。⑥目前,已知相关图像(含局部图像)的摹(仿)本至少尚存9 件。其中包括南唐顾闳中(传)《韩熙载夜宴图》(北京故宫博物院和台北故宫博物院各藏1 件)、元代王振鹏(款)摹本残卷(现踪迹不详)、日本画家狩野养信摹明代杜堇(款)画本(现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日本画家狩野探幽摹明代仇英(款)画本中“清吹”部分的缩略本(现藏于日本大仓集古馆)、明代唐寅(款)摹本(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及台北故宫博物院各藏1 件)、清代吴求(款)摹本(现藏于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及清代蒋莲(款)摹本(现藏于广东省博物馆)等。而最著名的当属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南唐顾闳中(传)《韩熙载夜宴图》画卷(绢本设色,纵28.7、横335.5 厘米。以下简称“北京故宫画本”)。⑦当代张朋川在《〈韩熙载夜宴图〉图像志考》中认为,上述图像“构成了《韩熙载夜宴图》的系统的图像志”。⑧由于中国历代书画临仿作伪现象情况比较复杂,这些摹(仿)本是否乃后世画家本人亲笔、还是他人托名所为,尚有待于当今学术界深入探究考辨。
以往一些学者还借鉴图文史料、旧物遗存及考古发掘等相关信息,从昔日衣冠服饰、家具器皿和乐舞礼仪等时代特征,以及绘画风格、书法题跋等多方面,针对“北京故宫画本”的绘制年代进行了一些深入探究。迄今为止,主要存有该画本属于北宋或南宋画家摹仿所为,而非早前有人曾经认为的系南唐顾闳中本人原作等说。譬如清代孙承泽在《庚子销夏记》中认为:“(韩)熙载夜宴图凡见数卷,大约南宋院中人笔”。⑨现代徐邦达在《古画伪讹考辨》中亦认为此说“是可信的”;⑩而现代沈从文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则认为:“此作应为北宋摹本……”
“北京故宫画本”中的人物主角韩熙载(902 ~ 970 年)为五代时期北海(今山东潍坊)人,史上尚存其为“高密”、“南阳”、“昌黎”和“青州”人之说。他颇富才华,能书善画,精通音律,还是位具有成就的文学家,后唐同光年间(923 ~ 926 年)考为进士,因父被李嗣源所杀而投奔江南,成为南唐臣吏。关于其生平事略,宋代欧阳修《新五代史》载:“(李)煜尝以(韩)熙载尽忠,能直言,欲用为相,而熙载后房妓妾数十人,多出外舍私侍宾客,煜以此难之,左授熙载右庶子,分司南都。熙载尽斥诸妓,单车上道,煜喜留之,复其位。已而诸妓稍稍复还,煜曰:‘吾无如之何矣!’是岁,熙载卒,煜叹曰:‘吾终不得熙载为相也。’欲以平章事赠之,问前世有此比否,群臣对曰:‘昔刘穆之赠开府仪同三司。’遂赠熙载平章事。熙载,北海将家子也,初与李穀相善。明宗时,熙载南奔吴,穀送至正阳,酒酣临诀,熙载谓穀曰:‘江左用吾为相,当长驱以定中原。’穀曰:‘中国用吾为相,取江南如探囊中物尔。’及周师之征淮也,命穀为将,以取淮南,而熙载不能有所为也。”
“北京故宫画本”拖尾题跋中,亦有昔日无名氏用行楷书写的韩氏小传:“南唐韩熙载,齐人也。朱温时以进士登第。与乡人史虚白在高岳闻先主辅政,顺义六年(926 年),易姓名,为商贾,偕虚白渡淮归建康,并补郡从事。而虚白不就,退隐庐山。熙载词学博赡,然率性自任,颇耽声色,不事名检。先主不加进擢,殆禅位,迁秘书郎,嗣主于东宫。元宗即位,累迁兵部侍郎。及后主嗣位,颇疑北人,多以死之,且惧。遂放意杯酒间,竭其财、致妓乐,殆百数以自污。后主屡欲相之,闻其揉杂,即罢。常与太常博士陈致雍、门生舒雅、紫威朱铣、状元郎粲、教坊副使李家明会饮。李之妹按胡琴,公为击鼓,女妓王屋山舞六幺,屋山俊惠非常,二妓公最爱之。幼令出家,号凝酥、素质。后主每伺其家宴,命画工顾阂中辈丹青以进,既而点为左庶子分司南都,尽逐。群妓乃上表乞留,后主复留之阙下。不数日,群妓复集,饮逸如故。月俸至,则为众妓分有,既而日不能给。尝弊衣履作瞽者,持独弦琴,俾舒雅执板,挽之随房,求丐以给日膳,陈致雍家屡空,蓄妓十数辈,与熙载善,亦累被尤迁。公以诗戏之云:‘陈郎衫色如装戏,韩子官资似美铃。’其放肆如此。后迁中书侍郎,卒于私第。” 另据北宋郑文宝《江表志》、南宋《景定建康志》等记载:韩熙载寓居金陵的官宅,就坐落在该城南郊雨花台附近一个叫戚家山的土坡旁(另有一说在今金陵城南凤台山麓一带)。韩氏故世后,深痛惜之的李煜将其赐葬于雨花台东冈(今梅冈),与东晋名士谢安身后为邻。
南唐顾闳中等人描绘的《韩熙载夜宴图》,究竟描绘了一些什么具体内容呢?由于原作散佚,人们无法详知,故只能借助现存史料记载及存世摹(仿)本等来进行揣摩想象了。有些字画即使是摹本,其历史、文化或艺术等价值同样很高。
该画本引首为明初书法家程南云的篆笔“夜宴图”,后署行书“太常卿兼经筵侍书程南云题”,并钤一枚阳文方印。据清代张照等《石渠宝笈》记载:该画本入清后曾归藏清廷御书房, 并钤有若干方鉴藏印。前隔水处则有乾隆皇帝一段题记,并且存有南宋人的行书残缺题语:“韩熙载风流清□□□□□为天官侍郎,以□□□□□修为时论所诮。□□□□□旨著此图。”不过其后并无款印。
画本拖尾有元代班惟志用小楷题写的七言诗一首:“唐衰藩镇窥神器,有识谁甘近狙辈。韩生微服客江东,不特避嫌兼避地。初依李异作逆事,便觉相期不如意。郎君友狎若通家,声色纵情潜自晦。胡琴娇小六幺舞,蹀躞掺挝如鼓吏。一朝受禅耻预谋,论比中原皆僭伪。欲持不检惜进用,渠本忌才非命世。往往北臣以计去,赢得宴耽长夜戏。齐丘虽尔位端揆,末路九华终见缢。图画枉随痴说梦,后主终存故人义。身名易全德量难,此毁非因狂药累。司空乐妓惊醉寝,袁盎侍儿追作配。不妨杜牧朗吟诗,与论庄王绝缨事。泰定三年(1326年)十月十一日大梁班惟志彦功题。”另有清代官吏年羹尧的楷书题记:“韩熙载所为千古无两,大是奇事。此殆不欲素解人者欤。积玉斋主人观并题识。”画卷后隔水处,有清初大书家王铎的行草题跋:“画法本唐人,略无后来笔蹊,譬之碗琰,当钦为宝。王铎题。”他又题写如下:“寄意玄邈,直作解脱,观摹拟郭汾阳,本乎老庄之微枢。文荪王老亲翁家藏,善护持之。”后有近代名人叶恭绰、庞元济等人题跋。
至于该画本中为什么唯独缺少宋人及明人题跋的现象,叶恭绰在该图题跋中这样认为:此画本在流传过程中并不排除有人处于种种缘故考虑,“或者经人割截真跋,以隶赝画”,“然其为原物毫无可疑”; 它存世的断代时限仍然可以追溯到宋代(含)之前。
现代学者李松1979 年在前人研究论述的基础上,将“北京故宫画本”这一连环长卷式叙事所绘内容,初定为“听乐”、“观舞”、“休息”、“清吹”和“送别”等五段画面, 人物主角韩熙载在每段当中均出现—次,每段之间以屏风为间隔,不同画面既相对独立又相互联系,彼此之间构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连环画叙事。
该画本第一段画面主要反映韩熙载与宾客聆听弹奏琵琶的悠然情境,第二段画面则描绘了韩熙载亲自为舞“六幺”的艺伎王屋山击鼓的热烈场面;第三段画面截取了当晚宴会中间的一个盥手小憩场景,第四段画面着重表现韩熙载欣赏五个伎女箫笛合奏之精彩片段,第五段画面再现了当晚宴会曲终人即将散离、而余兴未尽的瞬间情状。其中所绘士人潇洒不羁,女乐丰姿绰约,个个栩栩如生,不少人物形象皆有据可考的。如每段图像中所绘人物稍大些、戴乌纱帽、穿长衫之体格魁梧者,正是夜宵美景中的主人公韩熙载。细窥可见他锁住双眉,风流放纵的外表背后却隐藏着一些忧郁;一旁身穿黑衣者,乃教坊副使李家明,其妹担负演奏琵琶角色;而第二段画中,妙舞“六幺”(即当时一种流行绿腰舞)者则为艺伎王屋山,尽管她身材娇小,但舞姿跃动轻盈飘洒,给人留下了颇为难忘的印象;该画本中还有韩氏门生舒雅、艺妓秦弱兰(史上亦作“秦蒻兰”、“秦箬兰”)等人物形象……
综观整幅长卷构图布局严谨,有张有弛,聚散巧妙,动静结合,绘制者集人物、山水和花鸟画技法于一卷,寓写于工,人物情态各具,堪称形神兼备,细节描绘丰富,可究可考。韩熙载等人的内心世界、精神风貌和行为举止,尤其值得关注与回味。整个画面鲜活、绚丽、柔美而清雅,真实生动地反映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与故事情节,淋漓尽致地再现了当时上层社会的生活情景,具有相当高的历史、艺术和人文等价值。这件现实主义丹青杰作主题描绘深刻鲜明,将南唐历史故事中的若干精彩瞬间定格成永恒,如今已被誉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珍品之一。
李松的有些研究见解,如今已被学术界研究者所接受。但因前人裁切、装裱等缘故,关于该画本中几段图像是否在后世流传中可能发生部分画面散佚、或在重新装裱中叙事时序交错的现象,他亦曾考证认为:“该卷画在重装褙之前,可能有更多的内容,由于画面残损被剪掉了。甚至有可能在前后次序上也略有颠倒。” 后来,刘伟冬在《欢宴的另一面—解析〈韩熙载夜宴图〉》中亦发表有类似看法。而张朋川则在《〈韩熙载夜宴图〉图像志考》中,综合分析认为:该画本应是“以不同的古粉本组合成的新图……”。不过由于历史图文信息缺乏,这些迄今大多仍停留在分析、推测等层面,尚无十分令人信服的最终定论。
笔者以为,就《韩熙载夜宴图》所有现存或已佚的后世摹(仿)本而言,其中既不排除有母本为顾闳中原作,恐怕还存在对周文矩或顾大中原作摹仿的结果。因为按照元人汤垕《画鉴》记载,南唐周文矩、顾闳中的各自原作,至少在元代尚存于世。值得一提的是现藏于美国芝加哥美术馆的南唐周文矩(传)《合乐图》,就是另一件与韩熙载夜宴轶事有关的历史图画,目前尚不清楚此作是否与周文矩绘制的《韩熙载夜宴图》原本有关。而后世画家因为种种缘故,在祖(母)本的基础上适当进行一些主观创造发挥,甚至道听途说、臆造演绎等,造成原本与摹(仿)本、摹(仿)本与再次摹(仿)本等之间存在一定差异,这些也是完全有可能存在的。其实,只要仔细研究对比现存的几件摹(仿)本图像,似乎不难看出这一现象。
由于历史学家的研究重任是正本清源、复原事物的本来面目,而研究历史是一个循序渐进、循环往复且不断修正或完善原先观点,藉以更加接近历史真相的认识过程。迄今为止,尽管人们已对南唐名画《韩熙载夜宴图》及其后世摹(仿)本开展了不少研究工作,但因历史图文信息缺乏等缘故,客观上造成其中一些谜团尚未得到比较好的诠释。而在类似的学术问题研讨过程中,由于以往有的美术史论家受个人教育背景或知识面等局限性影响,客观上亦造成了某些学术视野不够开阔、研究方法缺乏多样化和综合性等现象,这些不足乃至缺憾,或许也会限制相关学术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故应引起当今学术界的更多关注。
正是有鉴于此,我们不妨在已有研究成果及传统经验积累的基础上,大胆借鉴“系统论” 中的一些基本原则和研究分析方法,或许可以从系统角度为历史研究拓展出一些新的思维方法途径。从科学角度看待,尽管这些方法目前基本定义不一,且仍在处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中,尚未最终定型,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借此进行分析、研究问题的学术思路。譬如将《韩熙载夜宴图》所有现存及已佚的后世摹(仿)本等研究对象,看作一个“系统”,不断收集所有可能与之相关的历史图文信息(含图文史料、旧物遗存、考古发掘等全部信息),诸如将其中的人物神态举止、习俗礼仪,以及餐饮器皿、家具陈设、音乐舞蹈、图案花纹乃至书画风格等,有机地分为若干个既相对独立而又彼此关联的“子(分)系统”,再将各自“子(分)系统”中的所有内容有机地分为若干个具体的构成要素或“孙系统”,依次类推下去;采取分门别类的归纳、甄别、整理和研究,同时兼顾并梳理彼此之间的种种联系与区别;最后站在“系统”整体高度,尽可能深入地开展全方位、多层次、立体化的综合分析研究,包括运用文献分析法、图像分析法、比较分析法、逻辑分析法,科学仪器鉴定及模糊系统辨识等所有可能实施的方法手段,通过相互参照、对比、印证(含正证、侧证、反证等不同角度)与整合等,认真仔细地探寻其中的内在规律,包括针对相互关联与异同等所有问题,进一步厘清产生的原因及判定依据……旨在不断接近历史真相,更加全面客观准确地把握特定“系统”这一研究对象的本来面目。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具体探讨这类方法运用已超出了本篇拙文的论述范围,而且对于研究者来说除须具备历史、文献、书画、民俗、音乐、舞蹈、器具、工艺、考古学和系统论等相关多学科的专业知识和学术素养外,还需要广泛汲取众人智慧,甚至凭藉团队的力量。对此感兴趣的读者、方家不妨尝试一下,藉以共同推动类似的学术研究工作能够得以更加有效地深入开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