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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是那个不爱过年的宝玉

  • 投稿Sun1
  • 更新时间201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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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原本自恐惧而来,来自于对生命与岁月的恐惧,人们用狂欢把那恐惧压下去。

闫 红

春节期间,频见年轻人吐槽。吐槽父母逼婚、吐槽亲戚问收入、吐槽春晚不好看、吐槽进得少出得多要是身体也能像红包这样减肥就好了……撇开年终奖与七天假,年轻人对这个节日还真是感情复杂。

一时想起《红楼梦》里,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哪个节日都过得神采飞扬,唯独说到过年,要么是一带而过,要么就写得很无聊。

前八十回里,两处写到过年,一处是元春省亲前,“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益发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一句话,就把个新年打发掉了。但也有情可原,那么大一件喜事放在元宵夜,过年意思一下就可以了。

到了五十三回,曹公正儿八经要写一回过年了,细细地写贾府里祭祀、焚香、吃年酒、进宫朝贺,写得排场极大,像一幅画儿,画上的每一个人,做的都是规定动作,不像其他节日里,欢声笑语间,便凸显了各自的性情。

两处描写加起来,可以凑成曹公对于过年的感觉,这是一个既乏味又充满繁文缛节的节日。假如我们认同《红楼梦》是一部自传体小说的话,这,也基本上是贾宝玉的春节印象,他十有八九是不喜欢过年的。

宝玉不喜热闹,而过年太热闹。贾府里其他节日,比如元宵中秋等等,都是自家人在一起吃饭,贾宝玉深受宠爱而如鱼得水,但除夕就不一样了,他要见到的人不只是亲人,还有亲戚。

且看看文中描述:“老嬷嬷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贾母忙又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

这些老妯娌,是贾府旁支亲眷,宝玉也该上前喊一声奶奶。她们坐在一起,会聊些什么呢?书里没说,二十九回里,倒有个样本。那个无聊的张道士,见了贾母,先是夸老太太气色好,又赞宝玉发福了,然后自然而然地就说到宝玉的婚事上,提起前日在哪个人家见到一位小姐生得好模样,要给宝玉做个媒。

黛玉和宝玉因此狠狠地呕了一场气,但我总怀疑那位小姐是张道士现编出来的,半生不熟的亲朋好友,见了面,拿孩子的婚事闲磕牙,简直是情不自禁的事,既满足八卦心理,又安全保险,还证明自己是一个有主张负责任的长辈。催婚,多少年前就是亲戚间的保留戏码了。

大年下,与贾母握手相见的老太太们,大抵也是按照这个格式走。但宝玉的婚事,因贾母与王夫人、元春的博弈悬而未决,他做不得自己的主。催婚以及随即引发的做媒,只是徒然增加黛玉心中的阴影,长辈们的快乐,是建立在晚辈的痛苦之上的。

逼婚话题之外,年轻人最烦的,还有问收入。当他们问收入时,其实问的是你在社会上的定位,你的现状和前程。无业游民贾宝玉一样会碰到这类问题,孔子说他自己十五岁有志于学,贾宝玉的侄子贾兰也在好好读书练习射箭,准备参加科举,唯有宝玉,成天家东游西逛,既看不到他的未来,也看不到他在干什么。

荣国府的人见怪不怪,外面的人,则不免啧啧称奇,贾母的陪房赖嬷嬷见了他,都指着他教训:“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里头。当日老爷小时候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子,也是天天打……”

从前看这回,总觉得赖嬷嬷太不会说话,有了生活经验,方悟到,她其实是在变相跟贾母示好,这些数落,是“我都为你好”的另一种比较狡猾的表达。那些老妯娌们,也许不会像赖嬷嬷这样直接,可面对宝玉这么个半大男孩子,问他的现状,又是另一个情不自禁的话题,况且,她们比赖嬷嬷更有资格倚老卖老。

还有那些来拜年的叔伯,以及那个最让宝玉头疼的贾雨村,他们会问得更仔细,让逃避学堂成天跟姊妹们混得不亦乐乎的贾宝玉情何以堪?贾政在家的日子,虽时常把宝玉骂个狗血喷头,但亦有当父亲的虚荣心,没准儿会像某些章节里曾有过的那样,把他拎出来,让他当众做首诗什么的。总而言之,让当代年轻人在春节里备受困扰的那些,贾宝玉或者说曹公应当预先都体验过,那些不快乐的记忆,让他懒得再提。

说到底,是新年这节日太主流,跟非主流的贾宝玉犯呛。

最初“年”是个吃人的怪物,人们用鞭炮,用喧天锣鼓去驱逐它,这个故事也许可以说明,年,原本自恐惧而来,来自于对生命与岁月的恐惧,它的到来,提示你离死亡更近一步,人们用狂欢把那恐惧压下去。

驱逐恐惧的另外一种做法,是确定自己的坐标,在“适当”的年龄做“适当”的事,会让人觉得心里踏实,觉得把握住了光阴,所以过年一定要总结,总结完自己,再总结别人,一总结,就感觉到缺失了,就顺理成章催上了。差别只在于,催自己孩子,那是真心实意,催人家的,不过是坐实对方的缺失,在心里反刍自己儿孙满堂的快意。

人们还喜欢在过年时算计收成,以加强内心的安全感。连贾珍这个“到三不着两的”,心里都有一本清账,在年节来临之前,算算荣国府人又多,收入状况更差,入不敷出,顿时踏实很多。

新年的快乐与满足感里,是对俗世的执迷,自我被抽离,人们变成一个个符号:在祖宗灵牌前虔敬的后代、与鬼神巧妙周旋的凡人、必须融入欢乐海洋的一分子,还有,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在生命坐标上不偏不倚稳稳立住的那个点。

可是,对于曹公来说,哪有什么适当与不适当,只有我想与我不想。家财万贯可能瞬间成空,算收入因此很无聊,不能与心爱的在一起,举案齐眉又如何?新年只是时间的节点,而非人生的节点,何必这样欢天喜地又禁忌重重地,去制造噪声、垃圾和狂欢后的虚空。

牛人都把过年看得淡。曾看过周作人一篇日记,说到过年,他淡淡地说,这一天不喜不悲,只是看书度日。而我,在今年除夕下午,收到少年时一位老师的短信,还没打开时也愕然,高冷如他,居然也会群发拜年短信?打开来,却是在谈钱锺书和周一良,想来是读得有滋味,随手发上一记。

更为称意的,还有宋朝那位和合肥颇有瓜葛的姜夔先生,他在新年这天写道:“柏绿椒红事事新,隔篱灯影贺年人。三茅钟动西窗晓,诗鬓无端又一春。慵对客,缓开门,梅花闲伴老来身。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他屏退人声,闹中取静,在诗歌、花朵与孩童的陪伴中,清清静静地,过这自在流年。

这样的新年,想来才能让宝玉心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