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度拆迂事件
山东平度拆迁系列案件由两起案件构成——发生在2013年8月10日的陈宝成等人“非法拘禁案”和发生在2014年3月21日的纵火案。
财新传媒法治组记者陈宝成的家乡位于山东省平度市金沟子村。自地处城乡接合部的金沟子村于2006年兴起“大拆大建和卖地风潮”后,陈宝成便参与了家人和邻居的抗拆迁活动。为此,他的家庭遭遇了一系列报复行动——小麦因被喷洒大剂量农药而绝收、窗户被砸、家人被打。
2011年,金沟子村启动“旧村改造”项目,村民因此被要求“交出土地使用证并将自家房屋拆除,搬到在该村耕地上盖的楼房中”居住。陈宝成的家人和部分村民因“坚持主张房屋财产权和宅基地的合理使用权而不肯搬迁”。
按照金沟子村和开发商签订的协议,搬迁工作必须于2011年年底全部完成;否则,每拖延一年,金沟子村就要支付300万元违约金。一方是急于履行协议的村委会,另一方是坚持维权的陈宝成父母等人,双方之间的矛盾逐步升级。
2013年7月4日,陈宝成的多户邻居家遭遇强拆。8月10日,因将此前参与强拆的一名破碎机驾驶员围困,陈宝成等8人因涉嫌“非法拘禁”被当地警方刑事拘留。此后,陈宝成之父亲等6人被取保候审,陈宝成等2人以非法拘禁罪被执行逮捕,后有一人未批捕。
在陈宝成被关押7个多月后的2014年3月21日,被称为“平度纵火案”的另一起恶性拆迁事件爆发。这天,平度市杜家疃村村民为守护家园而居住的帐篷被人浇上汽油后点燃,致4名村民1死3伤。虽然平度官方及山东媒体一度称之为“失火”,但青岛警方最终破案认定为纵火——台前和幕后参与此案的犯罪嫌疑人均被抓获,行政机关有关责任人员也被问责。
纵火案的发生,让平度非法拆迁活动进一步暴露。抓住这一契机,陈宝成的律师向承办案件的山东省青岛市市北区人民检察院提出了对陈宝成案不起诉的建议。这一建议最终得到采纳,陈宝成等人于2014年8月下旬收到检方的《不起诉决定书》,他们的房屋拆迁补偿也得到“合理解决”。
如今,恢复自由的陈宝成早已重返记者岗位,平度纵火案的嫌疑人也被判刑。
在因征地拆迁而引发的社会矛盾居高不下、因此而上访的人数占总上访人数40%的背景下,回望并解剖陈宝成事件不仅具有备忘价值。
2015年1月31日傍晚,陈宝成出现在《2014:中国拆迁年度报告》发布会的晚宴上。那一刻,他的身边有一位与其形影不离的瘦弱女子。
陈宝成身边的瘦弱女子,是在危难之际对他不离不弃的妻子李晓波。
在陈宝成案发生后,有两个团队迅速站了出来:一个是律师团,另一个是亲友团。李晓波是连接两个团队的纽带。
被妻子接管的微博
陈宝成亲友团的故事,从“记录者陈宝成”的微博讲起。
自2014年8月21日起,在由家人代写了一年后,“记录者陈宝成”的微博又开始由他本人亲自撰写了。两天之后,他收到了山东省青岛市市北区人民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书》。这意味着,他终于从刑事追诉的阴影中回到了自由的阳光下。
站在这个时间节点,将时光回溯至一年前的2013年8月10日,陈宝成的人生路进入一个不可预测的拐点。这天下午,由于涉嫌拘禁在他的家乡山东省平度市金沟子村进行拆迁施工作业的破碎机驾驶员,陈宝成被平度市警方带走。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名为“记录者陈宝成”的微博由夫人李晓波接管了一段时间。
李晓波是陈宝成的高中同窗,后来两人都读了法律专业。拥有中国政法大学宪法与行政法学硕士学位的李晓波,现为北京市盈科律师事务所律师。
在陈宝成被警方带走那天,李晓波通过“记录者陈宝成”的微博发布了这一消息:“我是陈宝成的爱人,接到家里消息,今天下午l点30分左右,平度市公安局带人前往平度市金沟子村将陈宝成、陈俊善、陈淑训、陈青沙、张鹏珂、刘仁芝等人强行关押在警车里,现警察带人赶往陈宝成家方向。陈宝成电话无人接听……”
从这一刻起,陈宝成失去了自由。
三位法律人的“另类”农家
陈宝成亲友团的核心成员之一张秀芳,曾经是个新闻人物。
2010年10月15日,《山东商报》刊登了一篇题为《老太看法治节目记贪官故事:看看有多少贪官》的报道,文章的主人公就是陈宝成的母亲张秀芳。
也许受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后以法治新闻为业的小儿子陈宝成的影响,时年62岁的张秀芳在观看“讲述各地贪官重大贪案”的法制电视节目《星夜拍案》时,被节目内容深深地吸引。为了“看看到底有多少贪官”,这位仅读过4年小学的老人开始在本儿上记录贪官故事。这一记,就是三大本儿。
贪官故事看多了之后,张秀芳有了一个想法——立一块贪官碑,以警示村中后人。
母亲的想法显然令身为记者的陈宝成感到震撼。为此,他把母亲写贪官笔记这件事发到了微博上。一时间,张秀芳成了新闻人物。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张秀芳记贪官笔记和立贪官碑与自己家的土地和房屋遭遇征地和拆迁有关。在一篇题为《七年抗争所为何——我的土地维权心路》的博文中,陈宝成介绍了相关情况。
陈宝成的家乡山东省平度市位居“全国百强县”的前30多位。但在他的记忆中,20年前的1995年,平度的土地“并不值钱”——农村土地曾出现抛荒、转租现象,县城的房价不过每平方米几百元钱。但也就是从那时起,当地的农村集体土地“已开始被占”。
时间进入21世纪后,正在北京上大学的陈宝成发现家乡平度的房价逐渐走高,“城市扩张”接踵而至。这种被他称为“摊大饼”式的城市建设模式逐渐拉近了县城和周边村庄的距离,他的家乡金沟子村的一些耕地上陆续长出楼房、学校等建筑物和道路。
陈宝成出生和成长的金沟子村位于平度市区东部。这个坐落在黄金地段的村庄,原本有2000多亩耕地。
在县城逐步向金沟子村扩张的过程中,陈宝成从中国政法大学毕业并成为一名法治新闻记者。他以一名记者眼光敏锐地发现,在十几年时间内,金沟子村有一半土地被以建学校和医院、政府单位搬迁、盖经济适用房、修路等名义占用——隐在幕后的“主要内容”却是房地产项目。
随着金沟子村土地被蚕食,陈宝成家的房屋和土地也到了即将被吃掉的“桑叶”边缘。
2005年,金沟子村的拆迁节奏明显加快。次年,金沟子村委会以“旧村改造”的名义收回村民短期承包的所有土地。再后来,村里在村集体所有的耕地上盖起“安置楼”,以楼房加一定数量的经济补偿置换村民的房屋及宅基地使用权。对这桩交易,有的村民并不认可,其中包括陈宝成的父母。
到2011年,金沟子村的绝大多数村民选择了放弃祖宅“上楼”,陈宝成的父母则按兵不动。虽然村里不断在做工作,他们却任何人的面子都不给。从陈宝成记录这段经历的文字中可见,他的母亲张秀芳是陈家维权的中坚力量。
2011年6月的一天,“贪官笔记”已写到第8本的张秀芳在自家门前立起了两块贪官碑。这一带有某种隐喻色彩的行为激怒了金沟子村的村委会主任陈卫生。在由此引发的冲突中,陈卫生将张秀芳打伤。
和大多数出白寒门的读书人一样,陈宝成深情地爱着自己的父母和家乡。在张秀芳被打伤后,他站出来为母亲维权。在为母亲维权的过程中,陈家抗拆迁维权的主角也由他的父母变成了陈宝成本人。
在因陈宝成一家抗拒拆迁而名声大噪的金沟子村,这个家庭有些与众不同。
陈宝成的哥哥是一名中学教师,嫂子在当地做律师;陈宝成是金沟子村第一位以法律为专业的大学生,他的妻子李晓波在北京当律师。他们兄弟这一辈人中,罕见地出了三位法律人。
日后,陈宝成夫妻和他的兄长陈宝春夫妻都以不同形式参与到抗拆迁的维权行动中。
抗争者与“入侵者”
金沟子村,不过是平度市“旧村改造”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媒体报道显示,平度市“旧村改造”项目波及的94个村庄,金沟子村只是其中之一。
到2012年,金沟子村的耕地几乎“被建筑物填满”。用《中国青年报》记者的话说,早已“看不出农村的样子”。这年3月,一条与“旧村改造”相关的道路让陈宝成家的房屋和土地到了“蚕”的嘴边。
那条名为人民路的道路工程,东段涉及陈宝成家的口粮地,西段涉及他们家及其他多户村民的宅基地。在拆迁的车轮步步逼近自家的房屋和口粮地时,金沟子村近30户村民选择了坚守。其中,陈宝成一家和其他十几户村民选择用法律手段维权。
2012年秋天,一些房屋遭遇强拆。为此,深感无力的陈宝成等人把维权事务委托给了北京市才良律师事务所。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抓住了道路工程在没有施工许可证的情况下“非法施工”的把柄。
亲历了金沟子村城市化过程的陈宝成,也近距离地观察着他的乡亲们:“多数农民对此心知肚明,但基于对利害的算计往往压过对是非的判断,他们中多数人认为‘胳膊拧不过大腿’、选择‘逆来顺受’或者多索要一些‘好处’,少部分人选择依法维权并坚持到底,还有一部分人选择‘观望’。”
事实上,金沟子村的绝大多数村民选择了“上楼”。“观望”或“坚守”者只是极少数。到2013年年初,金沟子村382户村民中已有377户“上楼”。一场旷日持久的拆迁与抗拆迁的“战争”已近尾声。
此时,一边是急于收尾的平度政府、金沟子村村委会和开发商,另一边是软硬不吃的“钉子户”。随着“战场”的缩小,双方不断短兵相接。
2012年年底,回乡为祖母奔丧的陈宝成遭“黑社会”人士的“飞车袭击”,他自嘲险成“平度版钱会云”。次年夏天,他的居住在平度另一个乡镇的岳父家遭强拆——因为自家的城门失火殃及岳父家人,陈宝成为此“出离愤怒”。事发不久,他在博客中写下一封“绝笔信”。信中表达了“死磕到底”的决心:“鉴于我和妻子年前曾在当地遭遇‘黑社会’飞车袭击几乎丧命而至今案件未能真相大白,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当时光的指针指向2013年7月4日时,最为激烈的“战斗”拉开序幕。这天凌晨,和陈宝成家一起选择“坚守”的4户村民家遭遇强拆。
事发时,陈宝成正在长春参加“全国高级法院院长座谈会”。在得到消息后,他于第一时间回到了乡亲们身边。
事态发展到这一阶段,陈宝成不想也不会成为“逃兵”。
在陈宝成心目中,“家”就是他的“国”。他曾这样描述自己的家乡:“金沟子村是聚族而居的典型,有近300年历史,全村9成多人口都姓陈。”
在写于2013年4月的《七年抗争所为何——我的土地维权心路》的长篇博文中,陈宝成详细地记述了自己深度参与维权的心路历程。这位来自中国社会底层农家的法科毕业生这样发问:“土地之于农民,犹如资本之于商人、权力之于官员。没有土地的农民,就是没有资本的商人、没有权力的官员。没有了资本,商人买卖什么?没有了权力,官员支配什么?没有了土地,所有人吃什么?”
基于自己的出身和法学专业背景,陈宝成“想用自己的所学”为当下“被伤害”最重的群体之一——农民“代言”。
因为这样的初衷,陈宝成带领家人和乡亲坚持了7年之久。正是在他所代表的被拆迁方与拆迁方之间僵持7年之后,双方的矛盾集中爆发。
在7月4日的强拆事件发生之后,被拆迁者住进在废墟旁搭起的帐篷中防范“入侵者”。在“值班”队伍中,有陈宝成的身影。
2013年8月9日,当一辆破碎机开进强拆现场后,陈宝成手持木棍上了“前沿阵地”。那一刻,他被一些人比作文学人物“堂吉诃德”。
“世上总有些人与众不同,我就是其中之一。”陈宝成说。这位把法律思维用于现实的“80后”,于次日被关进了看守所里。
亲友发起三场讼战
在陈宝成失去自由后,他的站在台前和隐于幕后的“亲友团”成员纷纷站了出来。他们对陈宝成的支持力度,通过三场官司可窥一斑。
第一场官司是陈宝成父母率先挺身而出发起的名誉权之诉。
2013年9月13日,陈宝成被批准逮捕。在此前后,媒体对相关人和事多有报道。有趣的是,在报道过程中,媒体分成了两大阵营。在全国各地媒体对陈宝成等被拆迁者发出一片同情声的同时,山东省内多数媒体则把陈宝成等人作为批评对象进行报道。例如,这年9月8日,山东大众网一篇相关文章的标题为《村民眼中的陈宝成:频惹事端,少有人同情》。在此前后,山东广播电视台一档名为《秀才来了》的脱口秀节目做了一期题为《陈宝成:是“战士”还是“钉子”》的节目。
由于在上述电视节目中出现“陈宝成一家提出天价补偿金”、“好凶的钉子户呀”、“奉劝这家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多行不义必自毙”等内容,陈宝成的父母把山东广播电视台告上了法庭。
2013年10月18日,在济南市历下区人民法院,陈宝成的父母和律师在一起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中,陈宝成的父母坐在前排,他的妻子和四位律师站在他们的身后。
从这张照片和相关信息中可见,亲友团的诉讼之举是在声援陈宝成。
后来,陈宝成的父母撤回这场诉讼。与此同时,第二场官司拉开序幕——这场至今尚未下达判决的官司,是陈宝成夫妇为原告在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起诉山东广播电视台和转载《陈宝成:是“战士”还是“钉子”》的酷六网侵犯其名誉权。
第三场官司是一场行政诉讼。
2014年1月8日这天,陈宝成的嫂子方淑燕向青岛市中级人民法院起诉,请求判令平度市政府限期公开“金沟子村旧村改造”项目的征地批文手续等信息。
在遭遇征地拆迁的时候,拥有三位法律人的陈宝成一家用法律手段维权,既是为了自身利益,更是为了捍卫家园和对家乡的那种“根的情意”。
后记
2014年8月23日,陈宝成收到了山东省青岛市市北区人民检察院《不起诉决定书》。
这份法律文书的发出,不仅意味着陈宝成不会因“非法拘禁”破碎机驾驶员受到法律追究,而且意味着以当地政府为代表的拆迁方和以陈宝成为代表的被拆迁方踏上了“和解”之路。
在检察机关对陈宝成等人的案件作出“不起诉”的决定后,平度有关方面和陈宝成家人等被拆迁户开始商谈拆迁事宜。在双方就补偿问题达成一致意见后,房屋被拆迁。
2014年11月24日,金沟子村拆迁事件画上了句号。这一可用“圆满”来形容的结果,在某种意义上是以王才亮为代表的律师团队集体智慧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