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注。不断学习。自我完善。反叛。挑战权威。言辞有特别激烈的部分。内外要求高度统一……
新年伊始,一位年轻女作家来沪,酒后转至咖啡厅,不知不觉间话题由小说置换成了星座,她似乎是这方面的大神,由黄德海(水瓶座)的星盘中一一看出了如上种种。是夜,还有“希望德高望重”“现实而分裂”“有格局有理想”等趣说,当然这是另外的人另外的故事了。
不知她对德海其人是否较为了解,于是解析起来有所映射,或彰或隐。单看这些言说,有几分准,有几分恍惚而莫名。说了,笑了,或记下,或随风。
世纪之交那几年,身边有一些写诗、写小说、搞话剧、拍电影、做音乐、做设计的朋友,一起流汗,杀时间,想入非非,挥霍荷尔蒙。约是2002年,有一个名字不断被提起:“老黄”。听得多了,自自然然就见着了,原来是“小黄”,只是面目有些早熟,再有便是一口未被完全驯服的山东特色普通话。他一直说第一次谋面时,我迎接他们的方式,是穿着三角裤炒菜。似乎栽赃,又似乎确切,借用茨维塔耶娃的说法,有时青春仿佛“一件粗活”。
硕士毕业后,介绍他去了文汇出版社,终究未能留下来,至今部分世俗问题之不畅亦与此不无干系,我暗自愧疚。
那年我结婚,弟兄们忙前忙后。作为公推的司仪,当天他的郑重和周到相互催迫,表现出来就是有些紧张,真亏得他如此,我反倒显得不紧张了。那一日,嗨的嗨了,醉的醉了,阳光灿烂,动物凶猛。
他于2005年之初离开出版社。编辑朱耀华记得,他在网上淘得《学生会主席》等书稿,尤为厉害的是,一个多星期整理出版了一本有关上海书展的书,虽未做什么名家名作,却打下扎实的编校基本功。不久前大家遇着了,这位资深编辑称德海是自己最优秀的一个实习编辑,并感慨说当初虽共事仅短短半年,但是觉得漫长,仿佛两三年。他闻言起身,斟满酒,一饮而尽道:“这就叫做度日如年啊。”
此后,他在《中学生报》和出版领域历练。2011年,弃了“高薪”,正式入职《上海文化》。如若未记错的话,正是在这一年,他有了可爱的女儿。一边是事业基本明确,一边是初为人父,他的文字便也有了更多的涵容。
一次,男男女女或喝透了或正微醺,德海兀自讲起小时候抓蝉蛹,满满一盘炸了吃,见我疑惑,他补充说这就是驰名乡里的“炸金蝉”。当年,我也抓过不少,然而家乡极少有人吃这鬼东西。曾路经北方某地,左右两桌都在享用炸金蝉,看得我心慌意乱,草草便离去。蝉蛹、蛇鳝、醉虾,我至今敬而远之。此刻,这家伙居然谈得两个眼睛放光。事虽微,我却心中一凛:原本以为自己似乎很了解这个兄弟,看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二十五岁之前的“史前史”,所知尤其少,仿佛这棵树,一上来便有枝有叶了。看了他那篇与自己“对话”的《书到今生读已迟》得知,稍早,他像不少学生一样给武侠、言情和校园小说包上封皮,“偷偷摸摸地在教室里经历别人的喜怒哀乐”。后来,《杨家将》《薛刚反唐》《朱元璋演义》乃至《笑傲江湖》和《三个火枪手》,加入了他的成长之路。许多年以后,他会想起自己正青春时是如何模仿高人给自己开列了一个经典书目,初读索福克勒斯时感到命运之肃杀,而读《天官书》竟用的是白文本,看《元白诗笺证稿》有砉然之感,当发现《批判哲学的批判》的逻辑矛盾又一阵欣喜,待阅毕黑格尔的《美学》,蜡烛堪堪燃尽,“噗”的一声,“沉浸在怡人的黑暗和静谧里”。乱读书的人,极可交。再由此揣度,在青葱岁月,他是否也曾“向天空挥舞拳头,之后却独自哭泣”?
来自山东平度的他,不止一次被人打趣不够高大威猛,他有过解释:山东很大,一般而言鲁地的人身形比较高,齐地则不太一样,我是齐人。这话有些意思,而我浮想到“齐鲁青未了”一说,德海之不同便处于这“未了”之中吧。
更喜欢那个我不甚了解的他。在一篇随笔里,他述及年少时生过一场怪病,十数日折腾下来不见起色,家人怀疑这孩子的命怕是保不住了,无奈寻了村中普通而奇妙的一个女子,断为“掉了魂”,依她说的去做,次日便好了。“这些人,大概是因为泄露了天地的秘密吧,到过年时节,鬼神齐集的时候,要在鬼神面前忏悔自己泄露天机的罪,她们称作受耻。”他曾看到那个女子立于大街正中,面北,垂目,当着寒风,嘴里念着什么,父亲悄声对他说,这就是“受耻”。别人欢欢喜喜过年,她则在领受,任由积雪盖没了双脚。我建议他改写成小说,这个故事可以更厚更阔远的。如此乡情,如此文字,透出他的底色和韧度。一些师友谈他时会说到正义感、道德性等,或许此文是一个不错的参照。
《上海文化》,是我唯一自其草创到中间辗转,乃至名动江湖,均亲眼得见并有所参与的正式期刊。
张定浩和黄德海是及时出现的,由化名评写而至主力撑起“本刊观察”栏目,二人亦彼此照拂。他们所打下的基础,在2010年代开出了花朵,实则在此前便已才情可观,没办法,花朵的绽放终归是要“踏正了时辰”。如果说这是来自命运的微笑,那么,主编吴亮的襟怀与眼光甚为重要。我乐于见到他们风生水起,各擅胜场,自己断断续续写起文学评论,也和吴亮先生以及他们两个有关,被拉去开会,被催约,也被期许。
因了这杂志,碰面的机会密了。顺说一句,此前,几乎不打牌,他们担当了引路人,两位青年批评家在牌桌上也是有批有评,将诲人不倦进行到底,只惜,既不曾打击到我,也没能令我有多大进步。
那一天,女作家讲至不断学习完善自己之际,他补充道:“我更多的是自我分析。”
他曾坦言:“开始写作时很多人教了我很多办法,可是我不会,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性情去摸索。”读他2003年所作《小胡椒成长记》译序,中规中矩,与今日文气确乎不太一样,性情亦未及彰显。我印象里,他文字的转变,2011年所写《匮乏时代的证词》是显豁的一篇(结集时置于卷首),阿城不易写,我看后对他说:“文字轻盈了。”当轻盈和邃远相遇,一个好的书写状态才可能诞生。2011于他而言是瑰丽振拔的一年,《斯蒂芬张的学习时代》也在该年发表,在他多篇长于叙事或虚拟笔法的作品中,这是一个代表。
两年前的某一天,他对我说:虚构说到底,是跟造物主竞争,跟大自然竞争。类似的说法当然有人讲过,不过他持续在思考,此前此后的几篇文字中均有所隐现。这就是德海,他会聚焦于一个问题,与旧学新知相加减,相乘除。
我们一道游园,小憩时讲起笑话,他说:树上有五颜六色的鸟十只,记住,有人打了一枪,问树上还剩几只鸟?我答,没了。他笑道,不对,秘密在这里:jizhu——系住——鸟儿给系住了,掉不了也飞不了,所以十只都在。这兄弟中了魔,讲个段子也考究其间幽微的叙事性!我们曾聊到郭德纲,他说有段时间入睡之前会听上个把小时,跟相声也可以研习写作,他硬是从郭氏相声和一位大学者那里汲取了同样的风露:要善于开门见山,如若要绕个弯儿,那么这个弯儿务必自带深入性和趣味性。想来,的确如此,《金庸小说里的成长》一文便是显例。
先贤有云:“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德海是懂得的,学然后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
2015是他勃发的一年,做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出席研讨会,大江南北地跑,人见得少了,倒是动不动就在微信或纸端撞到。这一年半来,他文思涌动,语言的内在节奏张弛,辐射力有时堪称雄强,对小说本体的讨论越发深入,继续做着文体上的小实验,作家论之外的文字亦可能别开生面,我尤其喜欢《城市文学的正本和副本》与《“现艺”与“先进”》,并好奇于“奥吉亚斯牛圈系列”可能的规模和杀伤力。
就是这样,一个人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了数年,山水突然显露了出来。
当年,《第七天》广受关注,文本的问题似乎明显,但是他和我都很喜欢“一个作家对准时代焦点的努力”,以及在形式上的探索,我们为双方的文章互相提建议,同题作文尤其能感受到他“再翻出一层意思”的努力,心思细密而跌宕。后来我才发现,早在2002年,他就为苏童《蛇为什么会飞》做过“挽留”与维护,虽然运笔还没有后来那么劲道与周全,但已显示了那种在聚讼纷然之中讲自己话的定力。至少不愿随众站队,不想盲目或违心合唱。
在对《繁花》的一片赞誉中,他所拈出的“客厅”视角依然是鲜新的。
能量尚不止如此。何顿《黄埔四期》在《收获》刊出后得到好评,亦有大奖入囊,其发表过程却不是很简单,饶有意味,于此我略有耳闻,据说德海的态度以及那篇名为《雄浑地走进活的世界》的评论吃重。这也是他一次文与行的雄浑合一。
一些文章和问题,我们有过深入讨论。他一度喜欢说的词是“洞见”,在电话里也能感到他说这两个字时有多带劲儿。谈我的文字时,他用过“杰作”这样赞许的字眼,也有过很尖锐而恳切的评说和建议。对他,长处我看在眼里,遇到不妥也直言。有一篇评论,编辑让他将题目改成“为某某点赞”,我说这意思自是颇可理解,但万万不能这么做,宁愿选择说“站在某某一边”;谈一个作家时,他用到了“奇迹”,我指出不太适合,他讲明了自己的用意,收入文集时终究还是隐去了这个词;有时,我们虽都喜欢某部作品,但角度会颇为不同;对于某些文字或影视,我不太可能评论,评了也不会是他那样的视角,但我在意他迭经变化的路径……
我自己有些杂,朋友中嗜书博闻者为数不少,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无酒学佛,有酒学仙。单讲较为年轻的批评家,视野开阔、功底深厚者亦有之。德海的好在于,根向深处扎,并渐次开花散叶,密集地形之于文,愈发见出层次。评论家程德培不止一次说起,某某书德海那里有,某某书德海已看过。这可能更多是指文史哲,德海所染指者还要宽些阔些。很多时候,先成为一个专注的读者和观察者,才更可能有特立的发现。他写乔布斯,写爱因斯坦,写海森伯和玻尔,写动漫作为日常教养,写伊卡洛斯的翅膀,写常识也写原子弹……而这些亦不过是浮出水面的部分。
他的硕士论文是研究周作人,讲到“我的杂学”,后来他从这篇论文中分出两篇独立的文字,有所删改,收入《若将飞而未翔》。如此一来更为清晰了。
偶尔我会想,他怕是有着一颗“老灵魂”。除了正年轻时注目于周作人,还编有金克木选集《书读完了》和《文化三书》(前一本尤其透出他编辑上的眼力),并撰有巴金评介,谈起孙犁、汪曾祺等人的“晚期风格”亦结实而有余味。这个人临事庄肃,长于会意这般的心魂。
追溯起来,我们相识前后,他便开始听张文江老师的课,且持之不辍。我至少两次听他流露出这样的意思:自己写什么并不很重要,真正有价值的是帮着老师整理讲稿。此中有真意,我更愿意把这句话当作一种对人与学的敬畏。我很开心地看到他参与整理的老师之书、老师的老师之书渐次面世,于这些文本,他下过深功夫,自有铭记、濡染以及旁通。老师有一语令人动容,想必也是德海心仪的:“一个人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做些什么,决定他自己的命运。”
一次,他拿了《若将飞而未翔》一书给我,扉页写道:海中仙果结子迟。
当代文学评论中,不多见在立论和论证时长于回溯到中华原典和古诗词的,而他的援引比较见功力,生发较自然,并与舶来的精神资源相互补充支持。这也使得他的文字,别具一种风采。谈《繁花》《带灯》和“一句话的底本”时,均掬取了古早的源头活水。我还想顺势稍稍指出,他不太为人所注意的对僻词的择用。我喜欢或者说希望这个瘦瘦的家伙,在或虚构或真实的龙蛇起陆之际,有所涵泳,有所禊除,技经肯綮,激扬旧雨新朋……
一个人,不是想杂博便能杂而博的,“知识结构”的拓展与优化,有赖于好奇之心和敏锐之感受力,健朗而敞开的生活,亦算是底子。他曾与友人到外地游玩,自院落走出来,路旁有几棵树,朋友指着树说,我们“到大自然里坐坐”,他听了“心里一紧”。我欣赏“大自然”这样的诗意言说,也欣赏这样的“心里一紧”。
于诗,他是近的。我曾将几首小诗发给他。他来电说好,又说到我的写法“辨识度”不很突出,并强调说自己是在褒义上使用这个词,即作者是在跟绝对的好诗参照着写,而不是想刻意出什么新鲜花样。在几个地方,他说起我的诗,还帮着向杂志推荐。我有一篇诗论,知名的杂志几乎都走了一圈,在我,这已然一种行为艺术了,而他觉得写得好,不断推介。结果已经没那么重要了,这个过程则时时策励我,务必走得更深,更远。以我为例,未必恰切,好在还可以从他在谈作家作品时所援引的古今诗行去品味,对韩东和多多等人的诗,他均有自己的识与见。终究,对诗歌的亲近与体悟应属一个评论家的本分。
说回纯与杂、专与博,其间的分别,到底是人为的。最后归于对人性的勘察,归于智性或诗性。
他自述遇到过一次颇有意味的质问:为什么写文章都很犹豫,不像人家那样直接说“这个好,这个不好”?他答:“你最好问我的是,你为什么没有把这个犹豫表达清楚。如果问我为什么犹豫,我会说文学本来就是这么犹豫的。”某种意义上,能同时是“天真的”与“感伤的”(反思的)不也很不错么?对文本的体察和体恤自不待言,还要避免因一时情绪而陈义过高或过低,更不能放纵地自命不凡。世界和文本是开放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不可奢望简单终极的评断。
理解和表述的问题,“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准确与熨贴是基准,亦见境界。有读者曾问一个喜欢不断修改自己诗歌的诗人,何时才算改定了呢?答:改着改着,在某个时刻,你会听到轻微却清晰的一声“咔嗒”,那是盒子严严实实地盖上的声音,这时你就知道这首诗真正完成了。此时此刻,德海就在现场,这“咔嗒”一声听得更是真切。
可能,没有不犹豫的人,只有看上去不犹豫的表述。评《沈从文的后半生》,评《很久以来》,评《洛书河图》,这约略代表了三种难度,书写的对象分别为授业之师、实力名家、传说中令人起敬的人物,这三篇文章的意思均不是那么直接,需要耐心读取辨析,我最喜欢的是他对阿城新作的探究,以及所撷取的“若将飞而未翔”一语,这就是一种克服困难直至灵感莅临的过程。
另一面,是端谨和斩截。他坦言:“不过,我无法更改自己的心性倾向去故意不喜欢一个作品,却愿意顽强地把即使是偏见也表达出来经受认真者的质问。”
有时自认中肯的文字,也会被指剑走偏锋;有时深思熟虑,还是会挫伤作者的激情;有时全力以赴,文思依旧难抵澄明……在俗世声名上升的过程中,别人的赞许未必就是赞许,自身的问题自己最是清楚也可能正相反……我们两个间或谈起过这些,也谈起得与失、舍与得。
在他看来,“批评能否真诚,并非态度问题,而是能力问题。”是的,所谓真诚,始于诚意,但最终须得体现在想象力、创造性以及完成度上。真诚一语,首先可视为他对自己的一种警醒。
沉潜,朴远,义正,此外,他于人间烟火和字里行间还会偶尔透出一种蛮野的力。检视他用功之猛,评判之绵里藏针,日常行事之峥嵘偶露,也许从星盘中被解读出的“反叛”和“激烈”不无道理,有时这是痛而快的,甚至有几分侠气,有时可能令人不舒服,甚或给自己带来妨碍。在另一端,这也会成就“带有荷尔蒙的评论”,尽管某些时刻也可能失于急切、偏执……
酒桌上曾听人说,他和定浩的关系多多少少像前辈程德培和吴亮。这话有意思也有歧义,他想必是不认的,我也不这么看。或许离得还是太近,而他们又均充满可能……
眼见着他一路走来,斩关而过,我越来越不想把他仅仅视为一个评论者,而是当作一个书写者和行动者。他没有那么追求趣味,也不像是志在美文,这并不是说其文没有美与趣,而是更想强调他心存真问题,手上有功夫,博引旁征,雪落花开。
有一位老师,我很敬重。他关于我说过几句极其赞许的话。记得德海最早转述这些话是在2008年底,只有我知道,那正是自己情绪低落之际,那种提振无以言表,同时也是一种美丽的压力。从这位老师身上,隐约可见他的进路,内外要求也确乎较为统一。
黄德海,一个在文字疆场中能跑马拉松的人。记得在他的一篇微信文字底下,有青年学人留言:“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闲谈时,也有朋友说到他近两年写了很多。他自是有感而发,且这个年岁正值人生紧要关口,状态好自应乘胜追击,多写多发。不过,这快与多,亦引人遐想。于此,情商不错的他可能已有所考量,以下的话由我这个“慢动作”说给他,有些缺乏说服力,但还是不由要讲出来,希望他慢一些,再迅猛些;更为己,更辽阔些;渐渐地写专书,写世间隐秘之书;继续向着未知行进……
易与不易,惑与不惑,“道行之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