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斌
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脍炙人口的名篇。自30年代起一直作为我国中学语文教学的经典教材。在海外,凡是有华文教育的地方都要选它作为教材,在华人世界里可谓耳熟能详。朱自清先生笔下那宁静、淡雅、朦胧的荷塘月色,像诗,像画。字里行间所流露出来浓浓的哀愁和那淡淡的喜悦感人至深。
长期以来,人们“颇不宁静”的原因和那浓浓的哀愁,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从政治的层面去解读,认为表现了朱自清先生对现实的不满与愤懑;有人从窘困的生活、不和谐的父子关系等家庭情况去解读,认为表现了朱自清先生对生活的哀愁;有人从事业的角度去解读,认为表现了朱自清先生作为“智者的孤独”;有人仅从结尾引用的《采莲赋》和《西洲曲》去解读,认为表现了朱自清先生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青春的赞美……
笔者从人性的角度,从朱自清先生的实际婚姻状况出发,从《荷塘月色》文本所流露出来的情感及意象来分析,认为表现了朱自清先生因情感生活的匮乏而产生的哀愁:渴望冲出“围城”,寻找真爱,但良知、道义和责任的沉重砝码又使得朱自清先生欲求而不得、欲罢而不能!
一、1927年的婚姻——包办婚姻
朱自清先生于1916年(年仅18岁),在扬州老家,遵从“父母之命”,和当地的一个中医世家的女儿武钟谦结婚。“自己是长孙……十年前,家里不由分说给娶了媳妇”。“父亲生伤寒病,请了很多医生。最后请着了一位武先生,那便是我后来的岳父……那天我正在父亲的病榻前听见了他们的话。”他们的婚姻是包办婚姻,婚前缺乏必要的感情基础。
1927年初,朱自清先生把武钟谦接到北京清华园,同年底,又被朱自清先生送回扬州老家,直到1929年武钟谦病逝于扬州老家。结婚13年,只在1917年“教人写了一封复信……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是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有给你写信。”他们之间的情感交流是多么的欠缺!我们从中可以知道武钟谦没有什么文化(甚至可能不识字),而朱自清先生是一个文人,他们之间的文化知识上差距很大。武钟谦的木讷与朱自清先生浪漫的情感强度不对称,彼此缺乏共同的语言,缺乏共同的生活情趣。
笔者以为:1927年朱自清先生写本文时,内心世界的情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内心世界孤独、寂寞,但又心怀浪漫。“想起圣陶用‘蜗牛背了壳’的比喻,便很不自在。”“一个媳妇,跟着来了五个孩子。两个肩头,加上这么重一副担子,真不知怎样走才好……我是一个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很勉强,做父亲更不成。”从这些文字来看,他不满足于这样的生活,希望有一种全新的生活。事实上,在灵魂深处,这个心怀浪漫的文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爱的追求:“我到什么地方,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追求一个艺术的女人。”“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呆呆的想一两个钟头,乃至想一两个星期。真有不知肉光景——这种事屡屡有的。”“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女人来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嗅着花香一般,直攫过去。”另一方面,虽有不甘,却也无奈:虽然武钟谦没有文化,不解风情,不懂浪漫,但她用她所理解的传统妇女美德来诠释对朱自清先生的爱,对他倾注了全部的感情。为他生儿育女(1927年时,她已经为朱自清先生养育了五个儿女),操持家务,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为他,为他这个家,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乃至于为了这个家,不惜和娘家产生矛盾。在内心深处,从《给亡妇》我们可以看出——朱自清先生对武钟谦充满了感激。但感激不是爱情!
在两面情感的夹击中,朱自清先生的内心世界十分痛苦,这才有那挥之不去的浓浓的哀愁。因而朱自清先生只有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奢望爱情,并将这种感情郁积在内心世界里,从不言及,也不便言及!
反观朱自清先生于1930年开始的与陈竹隐(陈竹隐出身于四川成都书香门第之家,是五四运动成长起来的新女性,是齐白石先生的一个弟子,有较高的文化修养,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和感情世界,与武钟谦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女人,朱自清先生自己也“为找到这样的人作终身伴侣而庆幸”)的爱情经历,我们看到了另外一个朱自清先生。1997年朱自清先生的子女发现了由陈竹隐秘密保管的爱情书简,在不到一年(1931)的时间里,朱自清先生写给陈竹隐的爱情书简竟然达到75封之多。“清华归来,心里总觉得忽忽,若有所失,为了什么,也只有‘上帝’知道。据说近来的‘上帝’颇为忙碌……”“你的话句句有意思,论‘上帝’的几节更是透达;你像一个水晶球,上面是栖不住半点儿尘土……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朱自清先生写给陈竹隐的情书)“那时我住中南海,佩弦常来看我,我们共同游览嬴台、居仁堂、怀仁堂,有时共同漫步在波光潋滟的中南海边,有时去钓鱼……共同的生活,使我深深地感到佩弦的爱是广博的。他的感情像池深深的潭水,沉静而又深邃。”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朱自清先生的情感世界是多么的丰富,处处洋溢着青春与爱的气息,这与“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是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有给你写信。”与“独自在这苍茫的月色下”,“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
朱自清先生生活在一个缺乏生活情趣、缺乏共同语言的家庭里,渴望拥有浪漫的爱情生活,追求浪漫的爱,但现实的情况似乎不允许他那么做,作为一个受传统文化影响很深的文人,更不敢越雷池一步,再加上朱自清先生性格天生内向,生性拘谨,理智战胜了情感。于是将自己的情感隐藏起来,不便谈也不敢谈谈个人情感。1929年,随着武钟谦的去世,这种矛盾情感也随之消失。因而后人一直认为他与武钟谦情深意重,也就没有从朱自清先生个人情感生活的角度上去解读这一篇文章。或许这就是对《荷塘月色》思想感情和文本主题众说纷纭的原因吧,因而对文本的某些句段的解读十分牵强,显得自相矛盾!
二、文本景物的描写始终不离“美人”——情结指向
文本中的景物:荷叶是“亭亭的舞女的裙”,荷花或是“羞涩”或是“袅娜”,像“刚出浴的美人”,荷香是“高楼(古代女子身居高阁。“色艺双绝”的“艺”首推“琴”)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连流水也是“脉脉”(脉脉:形容女子含情的样子)含情的,“杨柳(在古诗中,“杨柳”也是“婀娜多姿的舞女的象征”)是弯弯的稀疏的倩影,却也像画在荷叶上”,“在荷塘的四周,只有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他笔下朦胧月色下的荷塘是多么美啊:荷叶田田,荷花朵朵,荷香缕缕,月光淡淡,杨柳依依,月色“隐隐约约”,“如笼着轻纱的梦!”“在湖中的桥上,淡月微云之下,倚着十来个姑娘,朦朦胧胧的与月一起白着,在抖荡的歌声里——我又遇见月姊儿的化身了。”那是理想,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淡淡的喜悦油然而生,但浓重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这时候,叶子与花有一丝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到那边去了。”“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班驳的黑影,峭棱棱如鬼一般。”“高处丛生的灌木”是婚姻的藩篱和道义的束缚,“闪电”喻“想法”转瞬即逝,“鬼”是自己“心里有鬼”——责任、良心、道义不允许。“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无情的现实惊醒了朱自清先生的“梦”。
朱自清先生的写作态度是十分严谨的,“佩弦是个不苟言笑,做文章非常认真的人,他常常把他的文章读给我听,有时为了一个字的推敲,征求我的意见。”作为深谙传统文化的文学大师,在一篇1000多字的散文里,描写景物所选用的意象大多与“美女”有关,这又说明了什么呢?或许说明了朱自清先生心中的情结指向,那心中颇不宁静的原因,渴望拥有像“荷”一样的冰清玉洁的“一个艺术的女人”。
三、文本的结尾引用的《采莲赋》和《西洲曲》——精神之旅
《采莲赋》是南朝皇帝萧绎所写,属宫廷文学。内容是写一群“少年的女子,她们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风和日丽,借采莲之名,行幽会之实:漂亮的少男和美貌的女子摇着小船,小船轻轻的摇荡着,双方传酒表情——六朝少男少女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充满了艳味和情趣,让青年人乐而忘返。更何况像作者那样一个热爱文学而心底里尽是浪漫情怀的年轻文人,因此无比羡慕的说“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更是一个风流的季节”。对他来说,只能是“一个属于自己的自由世界”——精神的避难所。1927年,朱自清先生年仅29岁,未及而立之年,虽心怀浪漫,却因为已经有了家庭,只能一个人在荷塘月色下漫步消闷,“风流”不再。
《西洲曲》是南朝名歌中的名篇,写一个女子对所爱之人深长的思念。“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莲子’暗谐‘怜子’,‘怜子’即爱你之意;‘清如水’隐喻爱你的感情纯洁如水”。莲子味微苦,含蓄地道出了他长期郁积在心灵深处“爱而不得,爱而不能”的痛苦心境。
笔者以为:朱自清先生在文章的结尾引用古诗文,通过回想南朝采莲盛事,实质上虚构了一场精神之旅,折射出他对现实婚姻带来的孤独寂寞的不满与否定,表达了朱自清先生对爱情向往,也是对因父母之命的婚姻而错过的恋爱季节的无奈与感伤。
四、文本开头和结尾两次提及妻子——不满与失落
文本的开头和结尾两次提到妻(武钟谦),两次写到门,除了完成环行结构以外,更有其深刻的含义:对妻的描写委婉地道出他对妻子的失落以及他感情上的痛苦与孤独。“门”是作者精心设计的一道屏风,是现实和理想的界限。“门”内是现实世界,是现实的婚姻;“门”外是理想的世界,是梦想中的爱情,也是遥不可及的梦!
在文章的开头:“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满月的初夏,在朦胧的月光、宁静美妙的月色下,望着妻儿渐入梦乡,这是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啊,作为丈夫,作为父亲,应该感到幸福的呀!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不经意间,触动了朱自清先生那根敏感的神经,“心里颇不宁静”,妻却一点也不知道,二人的心理距离是多么遥远,又是多么的悲哀,因此决定出去走一走,理一理情感世界里的一堆乱麻,去寻找“好像是我的一片天地”,去做“一个自由的人”,做“一个什么都可以想的人”!
结尾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心里想着江南采莲的女子,“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家的门前……妻已睡熟好久了”。我不在家,却知道“妻已睡熟好久了”。我了解妻子,但是妻子不了解我,我和她“好久”没有话谈了,没有共同的语言已经“好久了”;没有情感上的交流也已经“好久了”;一潭死水的情感生活也已经“好久了”……这个“好久了”,告诉了我们关于他的太多情感生活的信息。
再看文段里其他的句子,对妻的着笔虽然很少,但是字里行间,对妻的不满和失落仍然可以处处感受到:“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色下”的“独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的“且”,暗含了作者在情感世界中是多么的孤独寂寞,是多么的无可奈何呀!那时那地,朱自清先生是多么渴望有一个“艺术的女人”,如嫦娥下凡,和他共赏荷塘美景,共同呼吸缕缕荷香。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更是一个风流的季节!”这“热闹”,这“风流”,原本应该是妻子给我的呀,可“妻已经睡熟好久了”。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含万千感慨——夫妻二人的情感是多么苍白,形同陌路。
通过以上解读:我们就可理解朱自清先生在文中所流露出来浓浓的哀愁和淡淡的喜悦,那复杂矛盾的情感交织与碰撞。
孙绍振教授说:“《荷塘月色》的苦闷不是政治性的,而是伦理性的。”“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是作者情感的起始点,表现出朱自清先生内心难以释怀的不愿提及的情结(笔者认为是朱自清先生对现实的婚姻不满,却又无力摆脱),于是借助荷塘,折射心事,迁延旧梦,寄托情感,感怀旧事,逃避现实,梦醒之后,无可奈何!“华章写尽池塘色,暂得逍遥悲辛眠。”“既神往于个人的自由世界,又为此感到不安与自谴,这内在的矛盾就化为‘荷塘月色’与‘江南采莲图’两幅图画里,在‘冷’与‘热’,‘静’与‘动’的强烈对比相互颠覆中,写尽了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内心矛盾与冲突。”
朱自清先生在《荷塘月色》中所表现出来的情感是矛盾的,所以才有那浓浓的哀愁和那淡淡的喜悦。哀愁是真,喜悦是假,是梦。“以乐景衬哀景,倍增起哀”。荷塘月色下的宁静,正好反衬了他“心里颇不宁静”,浓淡相宜的淡雅月色,正反衬了他忧愁的深重。笔者以为:文章写出了朱自清先生情感世界里的理智与感情的痛苦较量,那种欲求而不得、欲罢而不能的情感困惑,他正为“情”所困。怎一个“情”字了得!
作者单位:重庆渝北区华蓥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