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泽劲
年龄越增长,对童年的记忆反倒越深刻。记忆中的童年生活在一处城市边缘的乡村地带,有土坯房、泥土路、几棵爬不到顶的大树,有个被大人警告不准下水的河塘,以及一个总被大人挂在嘴上的“反面教材”——樊家小子。
“你看后坡的樊家大小子,小时候不听话,摔了一跤,去医院抽了脊髓,人就傻了。
你要不听话,下塘游泳,也会变成那样……”大人的警告很有效。我们总对樊小子避而远之,仿佛他的傻是一种传染病,只要靠近点也会得傻病。
樊小子没有朋友,比我们
大十多岁,却总找我们玩,什么游戏都乐意参加,什么坏角色他都扮演。无论哪个小孩,只要站在自家门口喊一声“樊傻儿”,几分钟后他便会气喘吁吁地出现。我们常取笑他,但又喜欢和他玩。
一起玩的伙伴渐渐长大,只有樊小子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我们必须把精力用在学习上,便很少去找樊小子玩了。然而,樊小子并不孤独,他开始频频出现在各家各户的红白喜事上,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皆可指使他做事,他也很享受被呼来叫去。被人惦记着派得上用场,对樊小子来说是难得的高兴事儿,尽管那些招呼他做事的人,转过脸又会满脸讥讽地哼上一句:“傻子!”
我不明白,为什么樊小子就这么热心,更不明白樊小子怎么就会因抽了脊髓变傻了。再大些,我多少知道些医疗知识,才知道“抽了脊髓就傻了”的说法不过是民间回避孩子生下来就有缺陷的托辞。
一次放学回家,妈妈提起樊小子,说樊小子嚷着要老婆了,他妈正四处张罗。除非脑袋被门挤了,哪家人会把女儿嫁给个傻子?妈妈说起来,满是鄙夷——傻子怎么有资格去想老婆呢?
于是,放学路上与樊小子狭路相逢时,虽然他仍“嘿嘿”地傻笑以示友好,我却像被吓坏的跳蚤,一蹦就离他老远,每次都惊恐无比似地逃回家。
后来,见到樊小子的机会更少了,他父母开始不让他出门,怕已成年的樊小子做下出格、丢脸的事,给家庭带来耻辱。傻子也有青春期,被社会视为威胁。左邻右舍也很配合樊家,大家都当他透明般地不存在,好比对一个脓包,似乎漠视、遗忘便能阻止其溃烂。樊小子难得被家长同意出门“放风”一下,他那长期关出来的苍白脸色,被阳光照得如花般绽放,到处想找人说话。可没人搭理他,樊小子的笑容霎间便遭如遇霜冻般蔫了。
不知又过了几年,樊小子不再嚷嚷“要老婆”了,又可到处逛悠,为人们提供些茶余饭后的笑料了。我最后一次见到樊小子,是在一个邻居家的婚礼上,他穿着旧衬衫,脸上多了皱纹,发间多了白发。他走路总弓着腰,总抢着重活去做。大家仍背后嘲笑他,他仍大声“嘿嘿”傻笑。
再后来,我远嫁异乡。一次回家,和妈妈聊起小时的事。妈说:“樊小子已经走了。”“走了?去哪儿?”我像关心所有朋友的动向一样,饶有兴趣地追问。“死了。去年,樊小子得了场重病,怎么也治不好,他不要任何人去看他,死的时候也没多少人知道。”妈妈说着说着,竟也感伤起来,说樊家小子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多好的孩子,对人多热心……
妈妈还记起,樊小子还曾拿着我写的书到处吹嘘:“这个作家是我朋友。”我的心被猛然一击,不知不觉竟流泪了。
我从来没有真的把这个有点傻的朋友当回事,不知道他高兴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但在很多次儿时记忆中,他总出现。如果,我说如果,我曾以朋友的身份去尊重他、了解他,明白他多么渴望身边人们的认同,就不会在此刻写他时,字里行间皆是懊悔。
上苍让他们来到人世,同样是造物主的恩宠。所以,如果你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对他,或她,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