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忠
《祝福》通过讲述祥林嫂在封建社会神权、族权、夫权和政权四条绳索的扼窒下最终走向坟墓的悲剧,揭示了封建社会对妇女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戕害。《祝福》之所以成为经典,不仅在于其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完美的艺术性以及意蕴深厚的社会性,从中可见中国社会的影子,而且小说中的每个细节,甚至是毫不起眼的小细节,都具有解读不尽的深意,值得细细玩味揣摩,其中关于祥林嫂的多次“哭”的描写正可作为此种情况的明证。揭示小说中祥林嫂“哭”的意蕴,可使读者更加直观地看待祥林嫂的人生轨迹,同时又可看出《祝福》思想的深刻性。
一
祥林嫂只身逃到鲁镇,但行踪最终还是被婆婆发现了。于是婆婆找上门来,不仅领走了祥林嫂的工钱,而且还在祥林嫂河边淘米的时候,将她强行绑走。据报告的人说,祥林嫂被绑上船的时候,“还哭喊了几声”。这是祥林嫂在小说中的第一次“哭”。
祥林嫂的此次“哭”,表面上看,是出于猝不及防的恐惧以及下意识的挣扎;从深层次上看则是对生活的一种绝望。她逃到鲁镇,是为了避免被婆婆卖掉的命运,为前夫守节,做个“从一而终”的贞节烈女。然而两个山里的男人将其强行绑上白篷船的时候,她应当能够预料到自己的命运了:要么誓死捍卫守节权,追随前夫于地下;要么违心地嫁给其他男人,成为世人眼中违背“从一而终”封建教义的不齿之人。守节就只能求死,求生就只能遭人唾弃。“守节”“求生”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对祥林嫂都是无比残忍的。
求生避死,是人的本能,年轻守寡的祥林嫂当然也不例外。但是,当被绑上船的时候,她明白自己必须要在“守节”与“求生”之间做出艰难的选择了。她的“哭喊”,是对命运的绝望,是对鲁镇“幸福”生活(之所以说“幸福”,是因为祥林嫂在鲁镇能够捍卫自己为前夫守节的权利,哪怕这种“幸福”是以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为代价的)的诀别。
二
文中第二次说到祥林嫂的“哭”,是通过卫老婆子之口提及祥林嫂再嫁贺老六时的“嚎”。
祥林嫂被婆婆捉回,卖给了贺家墺的贺老六。拜堂成亲那天,祥林嫂被强行塞人花轿,“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墺,喉咙已经全哑了”。
“嚎”是比“哭”程度更深的“号啕”“嚎哭”,是一种歇斯底里、几近疯狂的哭喊。这也是《祝福》中祥林嫂程度最深的“哭”。
按照卫老婆子的说法,“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闹得比这些“回头人”都厉害:她的“嚎”超过了一般“回头人”的“哭喊”;一般“回头人”再嫁,说要“寻死觅活”,但往往因对死亡的恐惧而没有付诸实施。而祥林嫂则是彻底寻死,撞在了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都止不住血”。要不是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恐怕祥林嫂早就魂归九泉了。
祥林嫂的“嚎”,等同于垂死挣扎,是对自己守节权利最强有力的维护,是对被迫改嫁的抗争。她当然明白,如果自己嫁给贺老六,不仅为前夫守节的愿望会成为泡影,而且会成为违背“从一而终”封建礼教的罪人。也就是说。,祥林嫂是由衷地赞同并竭力身体力行地践守“从一而终”的封建伦理的。然而,她的愿望不可能得到满足,她的“嚎”,正是因为自己的守节权利遭到践踏发出的痛苦悲鸣。
祥林嫂的“嚎”还进一步反衬出鲁府封建礼教思想的根深蒂固,顽固不化。就像卫老婆子所说的,祥林嫂所以闹得特别厉害,“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祥林嫂本就是抱着誓死守节的决心来到鲁镇的,到了封建气息极其浓厚的鲁府,耳濡目染,就会更进一步坚定自己的守节决心。换句话说,祥林嫂的“嚎”,个中原因,当然少不了鲁府浓厚封建气息的熏陶与浸染。
三
祥林嫂第二次来鲁镇,是在夫死子丧后几近崩溃之时。她此时亮相,小说中明确说她“眼角上带些泪痕”;面对四婶与鲁镇人,她声泪俱下地反复讲述狼吃阿毛的凄惨故事时流露出极端痛苦的神情:“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祥林嫂被迫嫁给了贺老六,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段屈辱的婚姻竟成了她暗淡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亮点。贺老六的家庭条件不错,“房子是自家的”,并且老六还是做活的好手。令祥林嫂感到倾心的还有“上头又没有婆婆”,联系她之前提到婆婆不寒而栗的情景,可谓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随着阿毛的出世,祥林嫂似乎完全否极泰来了。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然而,苦命的女人终究苦命,幸福如同建立在沙滩上的高楼,顷刻轰然坍塌。老六辞世,阿毛被狼叼走,祥林嫂一下子失去了容身之地,房子也被大伯收走了。——祥林嫂变成了比以前更加苦命的众人眼里的“丧门星”,因为她不仅连克二夫,而且还因为看管不严失去了儿子。
无路可走的祥林嫂不得不第二次来鲁镇。她在鲁镇出现时,“眼角上带些泪痕”——她哭过。为何而哭?为流逝的幸福而哭,为怀念丈夫贺老六而哭,为思念儿子阿毛而哭,为自己没有尽到看护责任导致失去儿子而自责与痛悔而哭,为自己身无立锥之地而哭,为自己的命苦而哭……
紧接着就是祥林嫂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述阿毛的故事。笔者每次阅读阿毛的惨剧,总会生发阵阵酸涩。令人感到不解的是,祥林嫂在向四婶和鲁镇人讲述儿子悲惨遭遇时,为何要讲得如此细致入微,使人感到历历在目呢?
失去阿毛,是祥林嫂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与灾难。母子连心哪,有谁能够体会到一个母亲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五脏六腑被狼吃空,躺在草窠里,手里还紧紧捏着自己上午给他装豆的小篮时那种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感受呢?祥林嫂将阿毛的遭遇说得如此详尽,说明当时的惨状已经在她心里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这种印记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无时无刻不扎向她滴血的心。她不断地向鲁镇人哭述,“声音呜咽”,“淌下眼泪”,想借此博得人们的同情与安慰。
可是鲁镇人又是什么反应呢?时间久了,“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厌烦得头痛”。只要祥林嫂再说起阿毛的故事,他们就不再是同情,而是对她冷嘲热讽:“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吗?”这使得她不得不停止哭述,只能生活在自己无尽的孤独与黑暗之中,反复咀嚼着内心的苦痛。
祥林嫂第二次来鲁镇的“哭”,是对自身命运的深沉叹息。哭阿毛的惨死,哭自己的命苦,哭出自己的悔恨。同时,我们从她的“哭”中又可见出社会的无情与冷酷。
四
夫死子丧后,祥林嫂再来鲁镇,成为遭人唾弃的“丧门星”。柳妈告诉他,像她这样的罪人,生前在人间受苦,是罪有应得;死后在阴间也不得安宁,因为阎王老爷会用大锯把她分开,分给两个死鬼丈夫。这引起了祥林嫂的恐怖。于是柳妈给祥林嫂出了捐门槛的点子。
祥林嫂把自己后半生的希望全部寄托于捐门槛,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千人踩、万人踏,以此来赎自己的罪过。可是当她前往鲁镇西头的土地庙求捐门槛的时候,却遭到庙祝的反对,“直到她急得流泪”总算如愿。从祥林嫂的此次“流泪”,可以看出她想重新做个正常人的愿望是何等强烈,’因为她夫真地认为,捐了门槛,自己就可以成为初次来到鲁镇的那个祥林嫂,,人们就会忘记她的“丧门星”身份,自己也会逐渐从丧夫失子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久违的“笑影”就会重新回到自己脸上。然而,事实证明,祥林嫂想得实在是太天真了。
庙祝反对祥林嫂捐门槛,是很多同人在教授本课时容易疏忽的细节。然详加推敲,却大有深意。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出祥林嫂在鲁镇落魄到何等程度,连看守庙宇的身份低下的庙祝都不屑理睬她重新做人的要求,在这样一个毫无温情的世界里,祥林嫂的人生还有“回光返照”的机会吗?另一方面,对祥林嫂来说,捐门槛虽然是一件无比羞耻的事情,却是赎罪之举。一个“罪人”真心愿意赎去自己的罪过(祥林嫂的罪过当然就是连嫁二夫,并因自己的疏忽失去了儿子),按理庙祝本应该成人之美,让祥林嫂无偿捐门槛才是。可是令人感到震惊的是,他竟然将祥林嫂捐门槛当作一次发笔小财的机会,收了祥林嫂“大钱十二千”。“大钱十二千”是什么概念?祥林嫂以“八十千”的价格卖给贺老六,被卫老婆子称为“多么好打算”的一笔买卖。由此可见,“大钱十二千”自然也是一笔较为可观的收入。祥林嫂身处社会的最下层,不仅遭受着鲁府剥削,而且连同样社会地位低下的庙祝都不放过敲诈她的机会。前人在解析祥林嫂形象的时候,重点是从社会意义与精神层面的角度加以拓展延伸,却很少有人能够意识到在众人眼里声名狼藉的她竟然也遭到双重剥削。
庙祝敲诈、剥削祥林嫂固然可恶可恨,然而在鲁镇这个小社会却是对待祥林嫂非常正常的举动。不妨设想一下,如果祥林嫂捐了门槛之后真的能够成为“正常人”,庙祝很可能不会与一个将要成为“正常人”的寡妇过不去而收受她的大钱,毕竟一条门槛值不了几个钱。庙祝的收钱举动在某种程度上暗示着祥林嫂最后不可能被宽恕的悲剧;同时,反映了鲁镇人对祥林嫂这个“罪人”肆无忌惮的压榨迫害。果不其然,祥林嫂并没有因捐门槛而脱胎换骨,她仍旧处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与唾弃中,最终爬向了坟墓。
祥林嫂捐门槛时的“流泪”,表面上看软化了庙祝的强硬态度,使祥林嫂实现了捐门槛的愿望;实际上,这没有也不可能改变鲁镇人对她的态度,庙祝对祥林嫂的借机敲诈可谓明证。违背“从一而终”封建礼教的祥林嫂绝没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鲁迅先生仅仅通过祥林嫂的多次“哭”的描写,便勾勒出祥林嫂灰暗人生的经历,同时又深刻地揭示了主题思想。这是教学《祝福》时不应忽视的细节。
(浙江省桐乡市高级中学314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