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
张承志虽然仅仅只闯入过汉家寨一次,但对它有着极强的理解力和感悟力。汉家寨所蕴含的生命能量所迸发的辉煌具有惊心动魄的震撼力,所显示出的自在的生命力,使得张承志认识到它的伟大而崇拜它,乃至多年以后要把这理解这感悟这崇拜化为一个苍凉冷峻的文字世界。张承志说:“人类在背后留下的每一个深陷的脚印,每一个含义独特的语言单词,第一块迁徙离弃长留身后的墨绿色营盘印迹,每一条无形无影缄默无言的道路,——都有可能埋藏着另一个鲜为人知的世界。”本文尝试探究张承志的《汉家寨》埋藏着的鲜为人知的世界。
一、题目:有“忆”无“忆”,意义迥异
从文章原始出处来看,教材应以《忆汉家寨》为题。人教版高中选修教材《中国现代诗歌散文欣赏》选录了张承志的散文《汉家寨》,该书书下注释:本文“选自《中华散文珍藏本·张承志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许多书籍选录此文时用的题目也是《汉家寨》,比如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现代散文鉴赏辞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陆亚萍、骆自强主编的《阅读与写作》等用的就是此题目;但也有版本用《忆汉家寨》作为题目,比如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出版的林非编选的《中华百年游记精华》,广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王剑冰主编的《散文选刊》精品丛书·黄钟大吕之《那一个史前女人的手印》一书,该书在张承志这篇散文末尾注释:“选自1991年《中国西部文学》,载1991年第9期《散文选刊》”。从出处和编选者来看,《忆汉家寨》应是本文的原初题目;这也可从漓江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散文年鉴1991》证之。该书在文章末尾注明的出处是《中国西部文学》1991年第6期,这与前面广西人民出版社一书给出的原出处基本一致。
从文章内容上来说,作者在文中曾多次有意地突出“忆”字,以《忆汉家寨》为题更为切当。文章开头,作者就曾下断语:“那种山野之静是永恒的:一旦你被它收容过,有生残年便再也无法离开它了。”这写出了“山野之静”的广大,乃至形成了一种“吸引力”,能把人“收容”,让你永远“无法离开它”。怎样无法离开它呢?永久住在汉家寨?当然不是,因为作者在后文中明确说“我知道再也不会有和汉家寨重逢的日子了”,“从那一日我永别了汉家寨”。这告诉我们,作者只闯入汉家寨一次,不可能是身体与汉家寨“无法分离”,而只能是精神上的,即时时刻刻回忆着它想念着它。这是含蓄地呼应着“忆”字。而在文章中间和文章末尾则直接点出回忆。那“寸草不生,平平地铺向三个可怕的远方”的三岔口,则仿佛成了“我人生的答案”,在“以后我的生涯总是被我反复回忆咀嚼吟味,我总是无法忘记它”。人生常常会遇到选择,而选择又意味着放弃,这使它常常充满着不确定性、未可知性,人在这一个又一个人生十字路口驻足徘徊,反复“咀嚼吟味”着,最终做出选择。很显然,三岔口已成为张承志人生路程上的一个缩影,不断选择着、寻找着人生的答案。文章末尾写道:“在美国,在日本,我总是倔强地回忆着汉家寨,仔细想着每一个细节。”在发达的美国、日本,张承志总是回想着落后的“汉家寨”,仔细地想着它所给予他的一切:坚守,坚信,顽强……这些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鼓舞着他,支撑着他,似乎也告诉“我”生命就在于坚守。文章表达了作者时刻记着汉家寨、思念着汉家寨、回忆着汉家寨的人、事、景、情。而无“忆”字,题目则无法传达出以上内涵。综上,笔者认为教材中以《忆汉家寨》为题为宜。
二、自然:渗透着深厚的历史文化沉淀
“张承志笔下的自然,渗透着深厚的历史意识与文化意识,人类或民族悠长的历史文化被沉淀在自然之中,它不仅储存了历史的某些信息,而且以与人之问的不断的关系勾连把这种历史的某些信息传导到现代生活中来,这样,使作品具有了历史的纵深感与文化意识的观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样一个地名。新疆的汉语地名大多起源久远,汉代以来这里便有中原人屯垦生息,唐宋时更因为设府置县,使无望的甘陕移民迁到了这种异域。
“汉代以来这里便有中原人屯垦生息”,中原人是自愿还是被迫移民至新疆生活,作者没有明示,我们无从知晓。但到了唐宋时期,“因为设府置县”甘陕地区的人被强制迁移到新疆,为了守卫边疆,或稳固行政区划,抑或是其他什么功用,总之是为政治服务的。而被迁移的民众未能得到朝廷的接济照顾,是“无望的”,本来就够悲哀的了;而又被迫迁移到了一个异域——“三道巨大空茫的戈壁滩一望无尽,前是无人烟的盐碱低地,后是无植被的红石高山”,生存环境不但未得到改善,反而更差,这就更悲哀了;生命自己不能掌控,这就是又一层悲哀了。而在汉家寨没有了政治作用的时候,就“如一枚被人丢弃的棋子,如一粒生锈的弹丸,孤零零地存在于这巨大得恐怖的大自然中”。棋子曾经是被人摆来摆去的,弹丸曾经也是被细心收纳着,备用;而今则被“丢弃”了,生了“锈”,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了。这就更加悲哀了。不难想象,生存其间的人可能会经历这样一个思想过程:失望一希望一失望一希望一无望一绝望。在这里,张承志没有用激愤的语言进行控诉,而是用平平常常的语言淡淡地叙说着。但在这平静的语言背后涌动着张承志对那些移民的深切的怜悯与关怀、对封建朝廷“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做法的无限愤慨,以及对统治者的极度的不信任。真可谓“静水流深”。
三、生命之花:在绝境中孤独绽放
张承志宣称:“我偏执地坚持,中国的一切都应该记着穷人,记着穷苦的人民。”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关于汉家寨,作者只是简单地写道:“汉家寨只是几间破泥屋”,“几间破泥屋里,看来住着几户人”。读到此,我们不禁会问,“汉家寨至少已经坚守着生存了一千多年了”,为什么还只是几间破泥屋呢?作者在《三岔戈壁》中或许能给我们一定的解答:
在冬天大雪覆盖以后,夏季里为了水草移牧山北的畜群,还有去北山割麦挣钱的汉子们,会陆续回到戈壁里。所以这几间房子就像是为着那几个月的热闹些的日子,熬忍着焦旱着的夏阳秋风,默默不语地留在这等着。割麦的汉子们若是回来了,就会刨个坑搭个地窝子过冬,谁也不愿在这里真的动土立木,修屋盖院。三岔口据传闻已经这么活了上百年了,可是从来没有看见村子变得大起来。
原来汉家寨只是个猫冬的地点,像客栈,也像帐篷,就是不像一个家,“谁也不愿在这里真的动土立木,修屋盖院”。
在这地点,作者“默立久了,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过头来,左右两座泥屋门口,各有一个人在盯着我。一个是位老汉,一个是七八岁的小女孩”。多年之后,作者对这一老一少,记忆是如此之深刻,描绘得又是如此之传神,乃至使读过此文的人都无法将其从头脑中抹去。
作者起初对这一老一少的描写只着一“盯”字,就让二者木讷之情形态毕现。多年以后,写作此文,作者依然如此清晰地记得此动作,可见当时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多么深刻。这一动作包含着这一老一少对太久太久没有陌生的闯入者的审视、惊异与不解。对于作者询问戈壁通向何方,老汉先是摇头,继而“只微微摇了一下头,便不动了”,最后则是作者“还没开口,那老移民突然钻进了泥屋”。老汉的“反常”举动,表现了他在长久的封闭、单一、落后的生活中,导致其不敢突破“藩篱”,惧怕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小女孩则是不眨眼地盯着作者,一动不动。与老汉相比,她没有恐惧,更多了几分好奇。她是否也会变成老者那样呢?但愿她不会。
“在这铁色砾石滩上”,“在那块绝地里”,艾丁湖早已被烤干了,山坳褶皱之间,像刀割一样,尖石棱一浪浪堆起,“他们究竟是怎样生存下来的,种什么,吃什么”,答案无从知晓,但以这一老一少为代表的人们确乎就在这里延续着生命,代表着一种不可能情况下的可能性,在生命的绝境中以顽强的意志存活下来。“生命的存在就是希望,自然的‘无’转换成了‘有’,荒凉的自然之中生长着顽强不息的生命。生命就是希望,希望支撑着生命,这就是人为什么能在绝境中生存的原因。”当作者离开汉家寨时,渴望再次见到老汉,但他终究未出现;而在一个转弯处,他遥遥地看见了黄褐色的泥屋中间,有一个红艳身影,虽然小巧,却是新的希望。从某种意义上说,老汉代表着过去,终究无法等到,只能回忆;小女孩则代表着未来,终将会到来,只要心怀希望。
虽然,张承志只是匆匆地走过这磅礴苍凉的汉家寨,走向繁荣的吐鲁番盆地、美国、日本,但让他无法离开的依然是汉家寨,回忆着的也总是汉家寨。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预示着那一老一少也不能离开汉家寨,终生坚守在那里,绽放在这绝境里,是命中注定的,逃离不了的。相反,离开那里,也会如作者一样,身体虽然离开了,心却一直留在了那里,精神也维系在这绝境里。
汉家寨,就是张承志的生命摇篮。它承载着他深沉的情感,人生的答案,以及他所理解的生命、想象的生命、体验的生命。或许随着时光的流逝,张承志笔下的这个渗透着深厚历史文化积淀、在绝境中怒放着生命的世界会更加鲜明,更加光彩熠熠。
①张承志《金积堡》,载青年文学杂志社编《青年散文选》第330页,中国青年出版社1989年。
②⑤何清《张承志:残月下的孤独》第99、104页,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
③张承志《心灵史·穷人宗教》,载马进祥编选《回民的黄土高原》第257页,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
④张承志《三岔戈壁》,载马进祥编选《回民的黄土高原》第44~45页,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
(重庆市涪陵第五中学校 40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