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袁枚《马嵬》
读罢袁枚的《马嵬》,笔者的第一感觉是没有读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深痛和大气,眼前也形不成读陈诗时的阔大景象。然而,当笔者第二遍第三遍读它时,渐渐感觉到这首诗的妙处来了。
乍一看诗的前两句“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联想到袁枚风流的一生,笔者以为这首诗大约跟杜牧的许多作品一样,是记叙个人生活,抒发个人离别之情的。然而,紧接着看到的却是“石壕村里夫妻别”一句,这时笔者不得不改变了思路,想到杜甫写战乱、写人民离别之痛楚的“三吏”、“三别”,一下子,诗歌的思想境界扩展开来了,“个人之事”、“个人之情”已扩大到天下黎民之事,世间万人之情了。于是笔者读到了诗人关心民生疾苦的良苦用心了。
联系作者的生活年代,知道袁枚生于公元1716年,卒于公元1798年,一生经历清代康熙、雍正、乾隆、嘉庆四代皇帝,主要是在乾隆年间。而在康熙和乾隆年间,都有对准葛尔等部的征战,于是笔者想到诗文第二句中写到“夫妻别”,这很可能就在写征人出征前与爱妻的生离死别。再联系到诗文中用的是“马嵬”,而“马嵬”是唐“安史之乱”时扼杀一对至爱之人的地点。诗人挑这个地点用意何在?恐怕跟作者要抒发的对生死离别的同情不无关系吧?而至于石壕村里的夫妻之别,与征人的情景就更是相似了。于是笔者更以“诗文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在写征人出征前与爱妻的生离死别”的想法为对了。
但事实上,读者是不应当对诗文的写作对象,哪怕是隐含着的对象作这么偏面而狭隘的理解的。如若不是那么“呆板”地从“马嵬”,从“长恨歌”,从“石壕村”等字眼一个一个分析,通读诗文,笔者以为是可以看到许多种常人的“夫妻之别”的,征人出征前与爱妻的分别固然是其中的一种,但还可能是仕子上任前与妻妾子女的离别,也可能是由于封建家长制的原因而被迫与心爱的人分别的情况(例如焦仲卿与其妻的分别)……总之,诗人从男女分别这个小处落笔,写出了民众妻离(子散)的这个大的社会生活。这是善写家居生活旅行纪事的袁枚的难能可贵之处,也是他作为“性灵派”代表作家“真性”的另一种形式的表现。怪不得有人说“伟大的诗人文人是不局限于一种内容,一种风格的”,笔者想这句话用在袁枚身上也是很正确的。
当然,一个作品的成功,往往不是光靠思想性就可以的。袁枚的《马嵬》作为一个文学作品,它的文学性也是很强的。通读全诗,给人的印象是这首诗在讲究诗歌含蓄之时,又没有现代朦胧诗歌所谓的思想与艺术的双重朦胧给人一种扑朔迷离难以捉摸的感觉。全诗语句自然质朴,似乎是与人聊天,而非有意为文为诗,然而朴实无华的语句中确实又透露出作者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吐露出作者代表普天之下许多受分离之苦的人的心声。如果说我国古代的许多诗文是“代圣人言”,那么袁枚的这首诗可以说是“代离人言”了。而代人之言往往会显得过于理性化,但袁枚的这首诗在一定的理性化的基础上,却又孕含着很深沉的感情,这是袁枚《马嵬》这首诗写作上的一个成功之处。
再看看《马嵬》诗的语句,一诗四句,就有四处用到人们所熟知的古诗词或神话传说(“长恨歌”、“银河”、“石壕(吏)”、“长生殿”),写的似乎并非诗人眼前的实人实事,然而,读者却明明能感受到诗人所叙所述的眼前之景眼前之情,这是作者熟练驾驭灵活使用古代诗词的结果,从中可以窥见诗人袁枚古文功底深厚之一斑,这与现代武侠小说大家金庸先生写他那精彩的武侠书时对古诗文、典故的运用自如相比,恐怕还要高上一筹吧!
对于末两句“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这两句,笔者曾试图从音节、从对偶对仗等要求上对其进行改写,从对仗要求上说,把后一句改为“长生殿上涕泪多”更好,但当笔者考虑到诗文字词意义的连贯性,笔者意识到笔者错了,原文从第三句的“夫妻别”立即就接上“泪”,于是因“别”而“流泪”的意思就被突出地表现出来了,从而更让读者痛感离别之悲。而若用改文,则这种情象意义上的连贯性就大大逊色了。可见,诗人对于这首诗字词的运用上很具有匠心。
至于第四句中的“长生殿”与第一句中的“长恨歌”,虽然说诗文是忌讳用相同的字词的,但在此诗中,却非但没有因为这几个字词的重复而破坏诗歌的整体效果,反而互相照应而使得整首诗更是浑然成为一体了。
再从诵读的要求上来看看这首诗吧!试着以第一二句为例:
莫唱当年长恨歌 人间亦自有银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真可谓做到了一句之内平仄相间,一联之内平仄相对,十分符合作诗为文的工对要求,读来抑扬顿挫。而就整首诗而言,其平仄处理也是十分好的,一、三句以“歌”、“别”等仄声收尾,而二、四句又以“河”、“多”等平生结句,这样平仄相间,读来极富音乐美。当然,音乐美的形成并非只靠这平仄处理得好,另外还靠此诗节奏和押韵上处理的妙处了。节奏上,试以一三句为例:
莫唱/当年/长恨歌 石壕/村里/夫妻别
这种二二三节拍读起来节奏性是很强的,对于诗歌音乐美的产生无疑有很重要的作用。而至于用韵方面,此诗也是十分注意吸收古代诗文的优秀写作传统的,诗人严格地按照二四句押韵,甚至连首句都入了韵,这又进一步增强了整首诗的音乐美。
总之,袁枚的这首《马嵬》诗无论从思想性,还是从文学性、审美性上看,都应该说是一首较成功的诗作。
(余 玲 浙江省诸暨市职业教育中心 31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