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青 周 坤
摘 要:《果园城记》是师陀具有创造力和代表性的作品,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坛不可多得的佳作。在这本书中,作者将自己“习知的人物”和“习知的事件”写进了“中国一切乡镇的代表”[1]——果园城,在这里注入了自己的纠结复杂的情感,运用参差对照的手法将时间的永恒和飞逝、果园城城内与城外、情感的爱恨并置,呈现出一个最具代表性的典型乡镇,让读者领略到这一份来自师陀的独特的乡土小说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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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果园城记》 师陀 时间 城内 城外 爱恨
师陀,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和40年代的中国文坛,展露锋芒,留下了许多优质而又极具个人特色的文字寓言。他的第一个小说集《谷》就斩获了《大公报》文艺奖,其后创作的长篇小说《离婚》,改编的戏剧《大马戏团》《夜店》,小说集《里门拾记》《落日光》《果园城记》等更是赢得了无数的赞誉与读者,而《果园城记》可以说是师陀集大成的代表作,为他在中国现代文坛画下了一个永恒的符号。
从师陀崭露头角开始,对其作品的研究随之开始并一直持续到现在而且也必定会继续下去。但是由于其创作与当时的特殊时代环境和主流创作不甚相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创作并不被重视,对他作品的研究相对来说不是那么充分,因此还是存在很多研读的空间。
1939年,师陀开始了持续八年的《果园城记》的创作,在序中他表达了自己的创作目的:“民国二十七年九月间,我在一间像棺材的小屋里写本书头一篇《果园城》,这也并非忽然想起来要践约……只是心怀亡国奴之劳愁,而又身无长技足以另谋生路,无聊之极,偶然拈弄笔墨消遣罢了。”听了这话,你可能要以为《果园城记》只是一本无聊消遣之作,那你就要错过一本好书了,在后记中,作者就道出了自己对这部作品的用心之至:“这小说的主人公是个我想象中的小城,我有意把这小城写成中国一切小城的代表,它在我心目中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见解,有情感,有寿命,像一个活的人。”这就是作者用柔美、苍凉而又略带讽刺的文字要向读者展示的中国乡土小镇。
很多学者把张爱玲的创作风格归结为“苍凉”,张爱玲本人也对苍凉做出了解释:“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2]笔者认为在《果园城记》的十七篇小说中同样弥漫着一股或浓或淡的苍凉气息,那种参差对照的艺术在整个集子里也处处可见。笔者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来阐释《果园城记》中参差对照艺术的运用:时间、空间、情感。从这三个方面来见证果园城跨越时空的爱恨。
一、永恒与飞逝
一翻开《果园城记》,时间的概念就会充斥着你的神经,这就是一座时间之城。在后记中作者说到这本小说集是在回忆朋友居住的小城,也是在回忆自己顶熟悉的一段。在集子第一篇《果园城》中叙述者马叔熬的一段心里独白就表明了这是一趟回忆之旅:“我是到哪里去的?他这一问,唤醒了我童年的回忆,从路途的疲倦中,从乘客的吵闹中,从我的烦闷中唤醒了我。”回忆也就直接触碰着时间,这唤醒的也正是果园城的时间。在这十七篇故事中,每一篇都好像在诉说着时间这个看似虚无缥缈的东西,在这里它幻化成人、物,演绎着属于果园城的故事。
在果园城里,时间是种神奇的存在,它在果园城里幻化成截然不同的两种形态——永恒与飞逝。在果园城里,时间是亘古不变的永恒时间:它可以幻化成物,变成《桃红》里“那放在妆台上的老座钟——你早应该想到,这人家其实是用不着时钟的——人家忘记把它的发条开上,它不知几时就停住了”。它也可以幻化成果园城里的日常生活,《果园城》里“狗永远卧在街上打鼾,猪永远在横过大街,女人们梳着圆髻,正在亲密的同自己的邻人谈话,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一年接着一年,永没有谈完过,她们因此不得不从下午谈到黄昏”。它也是果园城里那座传说从神仙袖口掉出来的塔,“它也每天看着果园城。在许多年代中,它看见过无数痛苦的殺伐战争,但它们到底烟消云散了;许多青年人在它脚下在它的观望下面死了;许多老年人和世界告別了”。它也可以是果园城里的那种种熟悉的声音,“药铺里的舂药声任然是老调子,叮叮当当,叮咚叮当,药臼的鸣声活泼而又清脆,在铁匠铺门前……风箱照样响着。”……在果园城里,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外面世界的风起云涌丝毫也影响不了果园城,果园城里的人们十年如一日麻木地生活着,时间在这里仿佛没有留下痕迹,似乎果园城是被时间遗忘了的角落。
果园城里还存在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时间形态,就算果园城的人们慵懒麻木地安于一成不变的生活,可是生活仍在不可逆转地继续,时间也不可逆转地在人们身体、生活、情感等各个方面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变化。在《孟安兄的堂弟》中,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他到了35岁”;在《果园城记》马叔熬七年后的返乡,时间是“失去了一种生活着的人所必不可少的精神的”萎顿衰老的孟老太太,时间是“身体再也看不出先前的韵致,头发已经沒有先前茂密,也沒有先前黑;脸蛋更加长了,更加瘦了;眼梢已经显出淺淺的皱纹,眼睛再也闪不出神秘的动人的光”枯干憔悴的素姑,时间是“他已经好久不提他的未完文稿和他的辉煌事业,現在他是连想到它们的时间都沒有了”放弃梦想沉溺世俗生活的贺文龙……时间在果园城里又是这么快地飞逝着,在每个人每件事上也都留下了它不容改变的痕迹。
时间的永恒与飞逝,在果园城里形成两条参差对照的线索,它们看似矛盾,却是相互依存,共同刻写了一个典型且真实的中国乡镇。这两条时间线索互为对照,正是永恒不变的一种时间状态,读者才更为清晰地看到了果园城在相对静止中的绝对变化。而另一方面,时间的飞逝所带来的生老病死永恒存在,社会变革、风云变幻也都是换汤不换药,带来的伤痛都是重复的。时间的流逝也只是循环着变化,这也犹如时间本就似不曾存在。
二、城内与城外
《果园城记》主要的叙述基本是围绕着果园城这个地理空间而展开,城内的居民、日常生活、景观还包括围绕着他们的变与不变成为叙述者马叔熬所叙述的焦点。关于《果园城记》的主角,作者在后记中说过就是果园城。但是,果园城也并非是绝对孤独的存在,外面的世界也一直若隐若显地出现于《果园城记》的世界里,小城镇存在的意义也因为外面世界的存在而更显独特,城内与城外两者遥相呼应、参差对照。城内的父母苦苦期盼城外的游子归家,如《期待》中焦急期待永远回不来的儿子的可怜的徐大娘;城外的游子心心恋恋忘不了的记忆深处:时隔七年偶然归来的贯穿整本书的叙述者马叔熬,勇敢出城追梦的画家孟安卿,抛弃真爱远嫁他乡的富贵太太大刘姐等等。在他们这里,过去与现在、城内与城外相互交织,他们其实也在过去与现实、现实与精神之间来回游走着,果园城也在这种城内与城外的穿梭中,带上了时间的厚重感,更是将作者想要表达的中国一切城镇的形象呈现得更加确切真实,也让读者看到了中国乡土城镇的一种特殊情怀——又爱又恨,相见不如怀念,因为时间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你记忆里的一切。
师陀曾表示果园城并不是自己的家乡,而是来自朋友的故乡。但他也说过,他写的是他挺熟悉的一段,他也曾在这样乡镇住过几年,那么果园城的故事也必然包含着作者最真实也是私人的情感。写作《果园城记》时,因抗日战争爆发,师陀无奈被困当时的孤岛上海,当时的师陀生活在像棺材的小房子“饿夫墓”里,仅靠着一点微薄的稿酬过活。师陀这样形容此刻的生活:“从此流落洋场,如梦如魇,如釜底游魂一住八载。”[3]生活的困顿由此可见。在当时,师陀的家乡河南也沦陷在日寇的魔爪之下,这又添加了一份“心怀亡国奴之劳愁”[4],上海与河南的忧难,两座城市的遥相呼应,这也算是另一种城内和城外的交相映照,这两者是诱发了作者的思乡之情,使其更饱含了一份历经沧桑的人生无常之感。在这八年的《果园城记》的创作过程中这份新的感悟更是毫无保留地注入到果园城当中,果园城的城内与城外较之上海与河南的城内与城外也在更大的层面形成一个更大维度的参差对照。
这种空间的对比在无形中包含着时间的对比,果园城城内城外的对照也隐含着时间的对照,各种空间里变迁也是时间带来的变迁,或者说作者将这种时间的对照转化为了空间的对照。如《果园城记》中来历众说纷纭的塔,作为一个空间性存在,它所见证的是时间,似乎完全演化成一个时间性的存在。作为小城最高也是最古老的建筑物,它平静地见证了果园城人一代代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而且果园城作为中国一切乡镇的缩影和代表,历史的变迁和社会的动荡变革在它这同样有着反映,在某种程度上,它与上海等大都市也是参差对照着,共同孕育着时间的发展变化。
三、爱恋与痛惜
作为乡土题材的作品,《果园城记》与大多数左翼作家作品不同,阶级矛盾、阶级压迫、经济剥削等等这些主流的政治主题并不是作品想要表达的思想内核,师陀刻画的果园城是平凡、平静的乡镇。也与沈从文笔下湘西世界不同,没有理想化的纯美纯粹的乡土大地,也没有原始野性的乡镇人民,他笔下的果园城是真实而又苍凉的,平凡而又残酷的,“它是中国一切乡镇的代表”。
师陀对果园城的情感不是简单直接地批判丑化,也不是一味地强烈狂热的热爱,作者的乡土之情同样存在着两种情绪,相互对照,彼此依存,共同倾诉着作者这一份复杂的感性与理性并存的情感。一面是作者对果园城这块乡土难以割舍的深沉爱恋,这里有安逸和气的生活气息:“它的任何一条街沒有两里半长,在任何一条街岸上你总能看见狗正卧着打鼾,它们是决不会叫唤的,即使用脚去踢也不;你总能看見猪横过大路,即使在衙门前面也决不会例外。它们低着头,哼哼唧唧的吟哦着,悠然摇动尾巴。”(《果园城》)这里有美不胜收的自然风景:“假使你恰好在秋天來到这座城里,你很远很远就闻到那种香气,葡萄酒的香气。累累的果实映了肥厚的绿油油的叶子,耀眼的像无数小小的粉脸,向阳的一部分看起來比搽了胭脂还要娇艳。”(《果园城》)这里有和睦友好的邻里乡情:“在每家人家门口──此外你还看見──坐着女人,头发用刨花水抿得光光亮亮,梳成圆髻。她们正亲密的同自己的邻人谈話,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一年接着一年,永沒有谈完过。”(《果园城》)……静谧安详、民风古朴的果园城,作者对这乡土的爱恋都已化入了这温情脉脉的字里行间。
但师陀并不是在奏一曲悠扬的田园牧歌,他对果园城还有另一份更加深沉的情感:对果园城的不满与痛惜。对果园城里的种种丑陋和罪恶,作者都予以尖锐的讽刺和批判。这里有中国乡土城镇的堕落阴暗的真实面目:“一个绅士正和县官策划怎样将应该判处死刑的人释放,另外拿完全无辜的人来抵罪。有个父亲正和流氓商议买卖他儿子的老婆;有个地主正为着遗产在想方法谋杀他的兄弟;有个老实人将別人的驴子吊起來,不让它吃草;有个赌徒在鞭打他的老婆,她三天沒有给他弄来钱,沒有接到嫖客;酒商正往酒罈里兑水;粮商在将他发霉的粮食擦光;宰牛的念着咒语;有个少女在啼哭,预备将头伸进她结在梁下的绳套。”(《塔》)这里有浑浑噩噩、安于岁月飞逝的普罗大众:“原来这一天的时光就算完了。”(《果园城》)……一面是爱一面是恨,爱与恨的参差对照。正是这份深沉的爱,才有了这份“爱之深,责之切”的恨,也正是这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恨更是将作者的爱反衬得淋漓尽致,更显出作者对乡土大地的真挚情感。
师陀用他满蕴着诗意与含笑的讽刺,带着读者进入了一个独特且真实的中国小乡镇——果园城,他为中国现当代文坛乡土文学贡献了一个独特而具有魅力的作品。如钱理群先生所说:“果园城之于芦焚……其中更浸透着他的理想追求,他的哲学感悟,他的审美情感和他的性格力量。”[5]《果园城记》这部作品就是师陀艺术的镜子。
注释:
[1][3][4]师陀:《果园城记新版后记》,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
[2]李欧梵:《苍凉与世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5]钱理群:《论芦焚的“果园城”世界》,信阳师范学院学报,199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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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师陀.果园城记[M].上海出版公司,1946.
[2]刘增杰.师陀研究资料[M].北京出版社,1984.
(周青 湖南长沙 中南大学 410012;周坤 湖南省长沙市雅礼中学 41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