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整理:刘世洁 陈倩
Sorting out: Liu Shijie and Chen Qian
邵亮(以下简称邵):首先,跟我谈谈你最近的动态吧,我记得你上一次个展应该是在4年前?
盛天泓(以下简称盛):没错,其实我2009年开始就跟北京的一家画廊AYE合作,它当时有两个空间,一个是在雍和家园,另外一个东站画廊。我在东站画廊和王亚彬、郝强做过一个三人联展。而2010年的时候,就在AYE这个小空间做过一个展。从2010年到现在有三年了,于是又做一个个人的展览。
邵这次展览的主题叫作“数字时代的爱情”,是在意指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么?你所说的“数字时代”有什么是令你感触颇深的?
盛:这个立意本身其实比较多元,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21世纪,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身处这个社会背景之下,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都会面对一些前所未有的问题。比如创作中对于个人特色的取舍,就是一个十分要命的环节。有时我的画面中或多或少地带有一些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带有一些古怪的情绪,发呆,甚至是散发出一种失落、绝望的气息,我认为这都是应该努力保持的品质。从这个视角上说,我作品中的“拙”就是我一直努力去保持的。保持求“拙”的同时,我认为艺术创作也不该拒绝一些“体现时代”的题材,我所说的体现时代,并非概念化地直陈世像而或某种主旋律(笑)——比如我会浏览网上的风景图或者是杂志图片,然后经过加工变成我自己的东西。我认为这些照片便是我的生活,而我的生活正因网络而产生的巨大变化而图像化呈现。“虚拟”的图片通过这种方式反映“真实”,就像某位艺术哲人讲的,我们现在认为的真实,不是一个戏剧化的达维特时期的真实,而是一个网络或者一张照片的真实。
邵:照片的真实,戏剧的真实,其实只是不同时代我们愿意相信的“真实”吧——我们只能看到我们想看到的东西,我们只是愿意去相信我们认定的“真实”。而艺术家能做的工作,就是在人们都已经对于真假事物形成惯性思维之后,利用视觉表现的方式让人们重新去面对这个问题,从而改变业已习惯的模式。
盛:没错,数字时代的视觉往往让人们习惯面对麻木的真实,而艺术的真实不是去抄照片,而是促使人们反省,促使他们超越习惯而直面自己。
邵:我们还是再回到你这次画展的一些具体细节问题,你认为这些作品在选择视觉母题,或者取材等方面跟你之前的作品有哪些不同?风格延续所占成分较多,还是具有某些更加突破性的含义?
盛:几年以前的我无论是从创作环境来说,还是从创作状态来说,可能都会相对更加浪漫和放松,笔触也更加飞舞,色彩也更斑斓。之后随着心情上的一些改变,我喜欢在画面中增加一些现代主义的概括感,我希望画面能更单纯些,或许也更“古怪”些。这个古怪,似乎是我内心中与西方某种情结十分合拍的映照。比如说有些人刚去看了里昂的双年展,有这样的艺术家,他的画让人感到单纯而却古怪,他用带颜色的墙纸营造出一种仿佛私人空间的画作环境,事实上在消解我们对于公共展示空间的一般印象一这种类似感觉的创作也曾经在我的脑海中划过,但这种东西是不是能为本土所接受呢?我本人对此犹豫不决。
邵:可能对于中国的公众而言,当代艺术还是相对陌生,因此会缺少包容,这点我也了解。那么你觉得如果站在他们的角度上,他们可能会更加欣赏你作品中的哪一部分?
盛:我觉得他们可能会对我旺盛的创作精力感兴趣吧?(笑)当然也应该会有很多反对的声音。毕竟我毕业后离开中国,多少还是和本土失去了一些联系,回来之后对于艺术圈的许多主流性质的活动也并不热衷,所以想必会有很多反对的声音。
邵:远离了本土的这个圈子,可能会致使你的发展轨迹跟别的中国艺术家有些不一样,但是你坚持自己风格的毅力还是很令人钦佩的。我记得你当初大学在校期间其实就已经对于现当代艺术拥有十分浓厚的兴趣。说起来,你觉得你最近的展览与前几年会有怎样的差别?或者说再远些,在你出国前后,同样是关注现当代的艺术探索,你觉得自己会有怎样的不同呢?
盛:出国前,比如说我在校期间,虽然会看一些杂志,一些书籍,然后大家讨论相关资讯,但总体感觉,就像接触一个“二手”的西方的艺术。我觉得我的整个成长是浸染在“85年”所相关的一应情感里的,我们的青春期从一开始就笼罩在那么一个令人亢奋的时代之中。20世纪90年代初的中国带着“85新潮”的余韵,有很多年轻人,尤其是当时北京当代艺术界的一些大胆的艺术家做出了一些有益尝试。尽管那个圈子的影响力很有限,而之后的结果可能是一些艺术家迫于生计,开始走向迎合市场的道路,但是当时人们对于当代艺术的心情,那种理想主义的质朴,总是令我颇受感染。我想,我至今对西方的当代艺术仍旧充满了兴趣,或许就是掺杂了80年代的理想主义作为支撑走到现在的。有趣的是,我们理念中的西方艺术,与西方本身在发生的变革却有一定时间上的滞后:等我留学海外时,西方已进入一种比较理性化的当代艺术,跟我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邵:换句话说,你本是带一点激情前去朝圣,结果发现其实他们亢奋的情绪早已冷静下来了。那么你觉得一个冷静下来的西方跟之前充满激情的西方有什么差别?而且之前你也提到了90年代以后,中国那些搞艺术的跟以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你认为是怎样的变化呢?
盛:我留学时接触的那个老师,其实也是从杜尚那种理念里出来的。所以他们的思路是要在自身所处的政治环境中做变革,用他们的“行为”、他们的“装置”,要去把东西切开,要去“cut space”。像理查·沙尔瓦这些人要拿大铁板去cut space,去切割空间。这种行为在刚开始的时候就会有很多反对的声音:“你为什么搞一个大铁板在一个空间里头,或是把一个广场隔开?”但最终它被官方承认进了美术馆,进了很多重要的画廊,这个东西被认为可成立的时候,年轻人再拿过来借用研究,这种当代艺术就变成了一种形式语言。当时有一种主流的想法带有十足的理想主义倾向,叫作“change the world”,就是他们有一帮人在60年代的时候想用自己的艺术方式去尝试,去改变世界,与此相比,他们可能会认为绘画很无聊,因为他们已经把艺术当成一种革命的形式语言了。
邵:那么德国的公众对于这种已经逐渐成为形式语言的当代艺术的理解程度如何?是不是能比国内的好些?
盛:他们的现当代艺术史更加连贯,从塞尚开始要画得平面一点,探讨一些结构的分解,向后延续,一环扣一环。或许在观众的逻辑中,他们的艺术形式就是这么推演过来的。所以即使出现很多具有刺激性的新的艺术表现形式,群众的反应也相对温和。所以他们可能认为,“大铁板”放在那里顺理成章。
邵:也就是说他们自己的文化逻辑会顺理成章地这样认为。而在中国的话会显得有些突兀,甚至有人会觉得这就是一种搬用,移用,而不能在观众中,甚至是官方中赢得足够的支持。而现当代艺术的这种遭遇,又很有可能使部分创作者的视角放诸海外。这就容易使人产生一种忧虑,缺少本土基础而为了迎合海外的某些关注而进行变通,一旦由变通埋没初哀,可能最初进行当代艺术创作的精神状态就会发生改变了。——我有些在意你怎么处理这种类似的问题挑战,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你能在多大程度上坚持原来的那种理想?
盛:其实对我来说一个最大的改变,还是90年代末期在中国的当代艺术创作者对西方的关注由一种激情逐渐转向成熟,这个转变过程所带来的冲击力是十分巨大的。不过,我应该还是会继续做“阿Q”,并用这个方法把自己的艺术坚持下去。
邵:其实你刚才说的话里头还涉及另外一个问题,在校求学期间接触外部资讯比较少,主要从杂志上看到些二手的材料。但那时候创作很有激情,而我们现在其实第一手材料开始变多了,我们对于西方的了解也变得更多了,但是在你个人展览介绍的文字里头,你提到在网络时代我们使用的仍然是二手的东西,对于这一点你是怎么看的?
盛:我觉得在网络时代,虽然信息更加开放也更具传播性质,但其实背后还是会有一个“big brother”在监控。无论是西方媒体,还是中国媒体,这种监控还是控制着人们的认知范畴,他想让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什么。尽管我们有相对的个人自由,但总体而言还是在一个虚拟的空间之内,备受监督。过去时代,类似监督比较容易被察觉和反抗,但现在,我们已经习惯了被网络限制,被网络监督。数字时代的人们,受困于数字而不自知。
邵:也就是说,网络时代我们看似自由且无所不知,但实则认知仍十分受限。有趣的是对于这种情形,我们不仅习惯,而且还变得安于现状,即使我们接受的信息都是“二手的”。其实我很感兴趣的是,在你的作品中出现了一些老照片或者引起你灵感的风景和图像,你是以什么样的原则,将它们融人你的作品中呢?
盛:就如同摄影师拍照片一样,十年、二十年都各有不同。其实在他拍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其间所经过程,无论我们之前思考,通过阅读,观看展览增长见识,或是之后思考也罢,最后做出的选择都是建立在身体上、心理上、知识情感上储备完满的基础之上,而时刻等待被打动的那一刻。我的选择,就是被打动的,这让我觉得我的画面中还是感性因素相对较强。
邵:我想顺便问—个细节问题,你的有些画面上有很多照片上演绎的人像。我的—个学生,在初次看到你的这些画面时,认为这种运用具有某种莫可名状的亲和力。她或许并不了解你,也并不完全理解你的作品,但是她却能体察这种亲和力。对于这一点你怎么看?
盛:其实我始终在询问我自己,我是否确实是一个很感性的画家,我创作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因为感性的画作让大家觉得容易接受,但我怀疑这种感性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因为感性的东西是易逝的。我想有时我是比较感性的,而这之后我的画作相对会有一定的感染力。我喜欢天真中带着些拙味东西的创作,或许在这一点上会引起与观看者的共鸣。
邵:你这是第二次使用“拙”这个字眼了。
盛:对,拙昧,拙中透出稚气与可爱。我对一个好的画家的判断,并不仅限于表现技法的高超。他应该更加真诚一点,更加朴实一点。
邵:其实我觉得,我们看待技术眼光有些狭隘了。“技术”或者“技法”不应该变成在统一规则下的一种竞技手段。其实创意也可以是一种技术,你如何能够比较灵活地发现新事物,这种寻找和发现的本事也是一种技术。可是国内的目前的教育体制在这方面缺乏一种尺度和标准,这个问题就变得比较棘手了。回到之前的一个问题,你前面提及你现在闲暇时间在看书和画画,但到了数字化的时代,那种看书和画画的状态开始发生了变化。就像你刚才说的,现在看一本书变得更难以看完了。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盛:对啊,因为时间等各方面问题。其实,我觉得身处现在这个资讯繁盛的时代,网络信息正在一点点蚕食我们的生活。微信、微博、人人网、朋友圈,它们无形中就把时间一点一点地吃掉了。这样说来有趣,我在寻找能够打动我的那些图片时,我的时间也逐步被蚕食了。
邵:其实过去的人们外出云游寻找风景,而今天的人们在网上搜寻图片则变成了一种更自然的事情。或许这与过去的艺术家的心情是十分相似的,他们也是在自然中间寻找能够打动自己的事物。而我们现在通过互联网接触这些所谓“二手”的图片,依旧是在寻觅一片能够打动我们的风景,这应该就是其中共通的东西了。
盛:这点应该是不错的,他们会去黄山、富春山,搜尽奇峰打草稿,我们的网络则用另一种感知世界的方式去打动我们。当然,在实际处理的时候,也需要考虑关于审美的问题,这取决于你的天性和审美能力所作出的判断。
邵:其实我挺喜欢你那个老君岩的图片。我有些好奇的是你曾经去过福建,还是这张图片是在网上浏览过的?
盛:是在网上看到的。
邵:虽然是网上看到的,但你的那种融八方式让我感觉就像是一种写生,你面对一个网上的图片,却可以把它当成写生来处理,这种“面对照片来写生”的方式让我觉得很有趣。你知道吗?早在十几年前,我们刚开始读书,那时候还会有老先生说不要抄照片,要直接地画人,直接地画自然。直至今天,美术学院还经常组织同学们深入大自然中间去,去接触真实的山水。可我却有一种感觉,你即使走到山水中间,那也并不是你的生活。你只是一个“猎奇者”,你会把山水看成照片,而反过来呢,今天的照片构成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可以把照片看成山水。其实关键不取决于你是看山水还是照片,关键是你的生活方式和你面对它的方式。如果你用一种比较活跃的态度来面对它,那么照片也未尝不可以写生。
盛:没错,你总结得非常好。一个是方法论,一个是面对的方式,其实现在这个已经很普遍了。
邵:我感慨的是其实这已经是很多人的生存方式。因此哪怕是艺术家使用照片来演绎,一般人也很容易理解。但如果你演绎的是自然的话,那或许观众倒反不容易理解,因为他们已经很少接触自然。而更严重的问题在于我们今天的书本知识跟我们的日常生活是脱节的,前人的智慧仍然告诉我们要“搜尽奇峰打草稿”,然而放诸今天的视角这句话不可谓不对,但却与我们的生活存在着距离感。我们今天身处的数字化时代,无论是生活还是爱情,文字甚或是视觉,都与以往接触的自然有着本质的区别。而这个问题尽管理论上提出很久,但是文字再多,人们的理解却总是十分抽象。而你诉诸视觉,或许能够改变他们更多。你的这种描绘方式实际上写出了他们真实的一种状态,而这种“写实”想必是会引起人们的重新思考的。我觉得这一点十分珍贵。
盛:谢谢,这确实需要耗费很多精力。但艺术家把他的感受诉诸视觉,正像你把感受诉诸语言,这是我们面对浩瀚的数字时代唯一能妥当地表达“爱情”的方式吧。
(一笑)
刘世洁:天津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在读研究生
陈倩:天津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在读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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