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献卫
很多年前的一堂语文课上，我点名林浩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没想到课堂上一次普通的提问却引起同学们的哄堂大笑。林浩站在自己的座位上，嘴巴张得大大的想要表达，可是半天发不出声音，把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我见林浩有些为难就叫他先坐下，可是林浩一弯腰刚要坐下，喉咙里却咕噜一声说：“我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是……”我见林浩似乎想到了答案，就让他再次起身回答，可是站起身来的林浩却又嘴巴张得老大，还是吐不出一点声音，脸上一副痛苦怪异的表情。同学们再也忍不住了，有几个甚至笑得东倒西歪，那堂课在无比尴尬和一片喧嚣中结束。
课后我才想到，先前这个男孩为什么每次在走廊里遇到我，总是惊惶木讷地堵在我眼前，张大了他的嘴，却不肯叫我一声老师。显然是我这个班主任功课做得不够，开学那么久了才了解到林浩是个重度口吃症患者，一紧张他就发不出声音来，这毛病从小就开始困扰他了。让人稍稍感到安慰的是，林浩是个阳光男孩，开朗又不失幽默，上课的时候还是勇敢举手想要回答老师的提问。可是我的办公室就在教室隔壁，每每听到同学们的哄笑声从课堂上传来，我都会想起林浩那痛苦怪异的表情，实在让人揪心。
看着课堂上林浩高举的手，我是没有勇气再去打击他了，我选择了回避，从此不在课堂上叫他的名字。可是我的语文课并没有平静多久，就被一个叫张楠的女生打破了，她让我自责，也迫使我放弃了回避的念头，转而开始认真思考解决问题的对策。
语文课上，张楠举手起来回答一道仿句题，她表情自信，思维严密，吐字清晰，回答问题干净利落，一口极标准的普通话让人印象深刻。我认为仿句题的答案适合写在黑板上仔细点评，方能让其他同学看明白，从而收到举一反三的效果，因此我就叫张楠到黑板上来书写她刚才说的答案。我相信这个聪明伶俐的学生也一定写得一手好字，让人眼前一亮。可是任凭我在讲台上叫她多次，张楠却只默默地站在座位上不肯走上台来，我尴尬又疑惑地望着这个女孩，发现她早已眼圈泛红，似乎眼里还噙着泪水。教书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我在学生们的窃窃私语还有满心的疑问中勉强上完了那一课。
回到办公室，跟张楠同桌的语文课代表过来跟我诉说了事情的原委：张楠的右手天生残疾少了两个手指头，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天也从不穿短袖衣服，因为她要把自己的缺陷、自己的秘密藏进她的衣袖里。班里极少有同学见过她的右手，只有几个她最信任和要好的同学知道这个秘密。而我固执地叫她到黑板上写字．显然戳到了她的伤处，人生有多少一时难以愈合的伤疤，触碰一下，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感，其实你我都有真切的体会。我为我那一刻的不明就里却又固执己见而深深懊悔，也为平时的体察不细而深深自责。
那两堂语文课让我陷入深深的思考，而林浩、张楠两人同时在我脑海里出现却也给了我解决问题的思路，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了。我以班主任的名义私下召集了班级所有的任课老师，给他们详细介绍了两名学生的情况。我说：“也许是上帝造人的时候困了打了个盹，所以留给了孩子们一些缺陷，可是别忘了我们常说的话，上帝给他们关了一扇门就一定会给他们留一扇窗，这两个孩子很多方面都非常优秀。”我还告诉老师们无需回避，以后的课堂上可以自然地叫他们回答问题。只不过我特别交代，叫到林浩的时候应该是到黑板上作答，而口头回答的问题则务必留给张楠，另外我要求老师们一定要严守秘密。
后来的课堂上，我们又一次次见到张楠自信的面容，那口极流利的普通话在教室里飘荡，同学们都说听她回答问题简直是一种享受。林浩常到黑板上来书写问题的答案，动作潇洒利落，那一手漂亮的行楷，让人喷喷称赞，台下不时会报以热烈的掌声。
遗憾的是，一年后学校安排了我另外的教学任务，我不再担任林浩和张楠的班主任。尽管还和这帮学生同在一个校园，可连见面也十分难得。
哪曾想两年后，我却受邀成了这帮孩子毕业典礼上最重要的嘉宾。那一晚我把自己喝醉了，醉意朦胧间只记得林浩和张楠扶着我，同学们默契地鼓掌，快门按下，我们三个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如今这张照片就压在我办公桌的玻璃下，照片上有我当初写下的“也许上帝打了个盹”这几个字。
（作者单位：浙江兰溪市第五中学）
栏目编辑 向柏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