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炳辉
学贯中西的钱锺书，其著述没有今天学者常用的大词豪题，而偏好以小题目示人，但远比那些大题目下勉强连缀而成的“砖”著声名显赫，《七缀集》就是如此。不足10万字的“小书”，篇篇都是被学界反复提及的名作。论题从诗画雕塑的异同，到文学表达中的五感相通，到文艺创作发生与社会功能分析，从文学翻译到一个主题的跨文化延迁，似乎一篇一个话头，却篇篇锲于文心艺核。
书中每篇都以文史细节开始，罗列大量群籍中收罗而来的事例，或名词概念，或修辞典故，或命题判断，乍看连篇累牍，不厌其琐，但细细分辨，岂止于文辞的考辩？追究的全都是背后的义理，且视野开阔，思路缜密严谨。不仅在在都有从材料细节出发的理论提升，更有跳出具体命题之外的宏观理论回应。如《通感》从“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字修辞的心理、文艺学分析，扩大到世界文学史上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和现代派诗的思潮分析。
思想的精深之外，还有语趣的机智幽默和批判锋芒。在考辨第一首英诗汉译的同时，借译者“倒挂”的翻译观和“同伦书馆”提案的用意分析，对方濬师、金安清等早期洋务之士的文化自大心态予以嘲讽。《诗可以怨》里，作者在自贬式的幽默中时露文化批判的尖锐锋芒。当述及司马迁以来强调“诗”之发生的怨愤动机后，不经意间表露了对当代戏剧《王昭君》命意的讽刺与批评：在剧作者看来，“汉妾辞宫”非但不怨，简直是良缘“嘉会”，欢欢喜喜，到胡人那里“扬蛾入宠”了。
在文章作法上也值得细细品味。大量的事例罗列看似堆积，实际上述先叙后，有着周密的逻辑考虑。从容随兴之下，文脉却往往不断回旋，又出其不意，波峰陡起，时时有跌宕起伏、柳暗花明的效果。如此一波几折，就把不起眼的题目做到几近“题无剩义”，让人不得不击节称奇。因此，钱氏的这些文章，不仅是以材料说话的极致，更是小题大作的典范。
不仅如此，《七缀集》诸文还都显示了强烈的跨学科、跨文化的视野，在中国当代人文学术领域中，开启了多学科交叉综合研究的范例，翻译学、文艺学、心理学、语言学、修辞学汇于一炉，也成为中国比较文学复兴时代的筚路蓝缕之作。
要做大学问，必得有大胸襟。要有大视野，只能像钱锺书那样，使“七缀钵”吃“百家饭”，并有强健之胃充分消化吸收。《七缀集》犹如一场层盘叠盏的知识盛宴，为我们预示了一个更博大的学术风景。这本“连缀”而成的“小书”，虽只可谓钱氏料理的一个幌子，其后面就站立着厚重的《谈艺录》和更煌然的《管锥编》，但从我们管窥钱氏学术来说，也不妨把它视为一个窥探的窗口，一个入门的导引。
（宋炳辉，江苏启东人，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上海外国语大学“211特聘教授”，《中国比较文学》常务副主编，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上海比较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当代文学学会、中国现代文学学会理事，《文学》《文贝》《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广译》等学术集刊编委主要从事比较文学和现当代文学研究，有《视界与方法：中外文学关系研究》《想象的旅程》《弱势民族文学在中国》等专著10余部，编译著及教材10多部，发表学术论文10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