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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俄罗斯“圣徒”的内在悲剧——茨威格《列夫·托尔斯泰》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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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201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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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志英

为世界文学巨匠托尔斯泰做传的作家不少,与其他版本的《托尔斯泰传》相比,茨威格的可谓独树一帜:1.不以展现托尔斯泰完整的生平事迹为目的,而把他当作一种描述自我的艺术家类型进行描绘;2.从作家精神追求发生转向的五十岁叙起,此前的生活历程、情感活动、创作状态很少提及;3.专注于作家心灵面貌和灵魂的演化;4.对传主持鲜明的二重态度一一心存敬仰挚爱的同时又进行质疑批判。描述自我类型是茨威格的传记文学概念,这种类型的作家是面向自我的主观观察者和个人生活的塑造者,无论选择哪种体裁,他们总会不自觉地把自我作为媒介和中心写进作品。“在那六十年间他所写的作品里,没有一部不是在某个人物身上包含着托尔斯泰自己的轮廓,也没有一部单独地包含着他这一个人的广度。他所有的长篇小说、中篇小说、日记和书信作为整体才是他的自我描述,但也是本世纪里一个人遗留下来的最多样式,最清醒,也最有连续性的自绘像。”在这本传记里,茨威格所要呈现的是托尔斯泰内在灵魂的图画,以让读者清晰地看到作家生命的后三十年间其形象发生着怎样的变化,以及这些变化又是怎样产生的。全书包括前奏、尾声共十三章,课文节选的是第二章《肖像》。大致看此章好像没什么奇崛之处,不过是用衬托的手法描写托尔斯泰农夫般的长相和非凡的眼睛——“亏得有这么一对眼睛,托尔斯泰的脸上于是透出一股才气来”。茨威格极尽笔墨写托尔斯泰的眼睛仅仅是为突出他的才气吗?

关于托尔斯泰的相貌,罗曼·罗兰的《托尔斯泰传》这样写道:“他如猿子一般的丑陋:粗犷的脸,又是长又是笨重,短发覆在前额,小小的眼睛深藏在阴沉的眼眶里,瞩视时非常严峻,宽大的鼻子,往前突出的大唇,宽阔的耳朵。”在自传小说《童年》里,托尔斯泰本人也写过自己这幅生就不讨人喜欢的嘴脸,“对于一个有着像我这样扁鼻子、厚嘴唇和灰色小眼睛的人,在世界上是不会得到幸福的;我祈求上帝完成一个奇迹,把我变为美男子。我愿为了一副漂亮的面孔付出我那时所有和我将来可能有的一切”。通过对比可以发现,茨威格把托尔斯泰其貌不扬的长相和灰色的眼睛推向了引人注目的极致,“粗劣、丑陋、平庸、粗鄙、蒙昧阴沉、郁郁寡欢、土头土脑”“黑豹似的目光、犀利、神奇的星光、珠宝、烁烁发光”。那双令人屏住呼吸的眼睛“要把每一片虚假的伪装扯掉,把浅薄的信条撕烂。每件事物都逃不过这一对眼睛,都要露出赤裸裸的真相来”,它“像一把锃亮的钢刀刺了过来,又稳又准,击中要害。令你无法动弹,无法躲避”。托尔斯泰这种洞察人心灵的能力,在俄罗斯作家中是绝无仅有的,“任何人也不能以这样执着的注意力,以这样铁石般自始至终的精神剖析人的最隐秘的内心动机”。连他的朋友大作家屠格涅夫都经受不住他的注视,屠格涅夫说:“每一个精神生活的活动,在他看起来都是假的。而且老是用他那双特别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盯着那些使他起疑的人物。”

这双天才般的眼睛在严厉地盯着外在的世界,也在无情地监督着自己。托尔斯泰对自己灵魂的观察与审判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的日记里、回忆录里、忏悔录里,充满了对自我的过激指责和失之公允的评判:他批评自己懒散、急躁、狭隘、不谦逊、不自制、愚蠢、自负,甚至咒骂毁谤自己,“说谎、掠夺、私通,各种各样的醉酒和撒野,每一种无耻的勾当,我都干过,没有一种罪行我没犯过”。从十九岁到离世前几天的六十年的时间里,托尔斯泰没有一天不在用道德的鞭子抽打自己的灵魂,把自己堕入罪恶的种种欲念种种行径全部招认出来,严苛的自我解剖使得托尔斯泰对自己提出的道德要求已经超越人的种属,接近神的至善了,可他毕竟是人。他的眼睛越犀利,对自己的要求也就越多;要求越多,就越能悲切地意识到自身无法克制的缺点。尽管他始终怀着一种无可比拟的激情和自己斗争,努力挣脱人的局限,但终究达不到神所具备的极度纯洁极度真诚极度忍耐的美德境界。正如茨威格所说,那把“寒光四射的匕首转而对准它们的主人时是十分可怕的,因为锋刃无情,直戳要害,正好刺中了他的心窝”,托尔斯泰的一生都在冷静地解剖自己,他用天才般的眼睛洞察到了自身(人)躯壳下充满欲念的灵魂,又要努力将这尘世的灵魂净化成完美的神性,茨威格认为这是托尔斯泰内心的悲剧之一。茨威格在1927年写给高尔基的信里谈到写托尔斯泰传的情况:“论述托尔斯泰的书多不胜数,但大都平淡无奇。他内心的巨大悲剧至今尚未阐明,我个人想在这方面略尽微力。”

茨威格认为托尔斯泰内心悲剧的第二方面比第一方面还要严重,即他把为人类谋求幸福的重大使命近乎本能地放在自己的肩上,而这个使命是永远也不可能终结和完全实现的,因此,对他来说,悲剧就不可避免了。为什么说是近乎本能?在托尔斯泰的全部感觉中,所有的生命都有同等存在的权利与意义,他以同样的热爱、同情看待周围的一切。这种感觉后来自然而然地演变成价值理性,促使让他自觉地承担起为人类服务的使命。

托尔斯泰在明确地意识到这个使命之时,就意味着他放弃了自己的幸福。他在《忏悔录》里说过,和真理相比,家庭和创作这两滴蜜汁对他来说,不再是甜的了。“善于观察并能看透事物本质的眼光的人,他肯定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在茨威格看来,放弃、牺牲自己的幸福去拯救人类,这样的灵魂无疑是高贵的,但同时也充满着悲剧色彩。正是因为肯定托尔斯泰灵魂的高贵,茨威格才会出入意料地拿《圣经》人物摩西来比照托尔斯泰,用以表达高贵的灵魂如同神的面貌:“像米开朗基罗画的摩西一样,托尔斯泰给人留下的难忘形象,来源于他那天父(“天父”也译作“圣父”“主教”。——笔者注)般的犹如卷起的滔滔白浪的大胡子。”将托尔斯泰的大胡子比作天父的胡子,并不是茨威格的心血来潮,而是别有深意。对希伯来人来说,摩西是个重量级人物。他因为美德出众,被上帝耶和华选中,做了神的使者,领受神谕,率领希伯来人千辛万苦逃离了埃及人的奴役,回到流淌着乳和蜜的富裕之乡迦南。用摩西做参照,茨威格想要强调的是托尔斯泰的基督信仰、圣徒使命与之相似。摩西接受神的差遣,肩负给予希伯来人幸福的重大使命;托尔斯泰以神的意志为人生意志,努力去实现一个人真正的存在价值,给予世人基督般的善与爱。“我相信神,神于我是灵,是爱,是一切底要素。我相信他在我心中存在,有如我在他心中存在一样。……我相信一个人底真正幸福在于完成神底意志,我相信神底意志是要一切人爱他的同类,永远为他们服务,如神要一切人类为了他而活动一般。”那个为所有人服务的意志转化为现实行动,就是寻找能使所有人幸福的“绿杖”。

托尔斯泰的哥哥尼古连卡有一次向兄弟们讲,“在森林里,在冲沟尽头的老森林里,在大树之间埋着一个‘绿杖’,‘绿杖’上面写着一个秘密:‘怎样才能使所有的人不遭受任何灾难……永远幸福……使所有的人都和睦,不会有任何苦难”。“绿杖”的故事给托尔斯泰留下非常深刻的记忆,他在回忆录中写道:“那时候我相信绿杖上面写的:应当消灭人世间的一切罪恶,赐给人类最大的幸福。现在,我仍然相信有这么一个真理,它将为人们所发现,并将它许诺的东西给予人类。”

寻找“绿杖”的过程注定是辛而痛苦的,这艰辛痛苦的程度又远甚于摩西所遭受的,首先,因为托尔斯泰十分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贵族身份及拥有的财产就是众生不幸的根源,虽然他一次又一次地到村里把粮食分给贫困的农民们,把自己的一部分森林分给农民去全权支配,也取消了对农奴的体罚,并用现金去救济他们,然而农奴和农民的生活状况依然困苦不堪。他想改革农奴制度,让农民们的生活稍好一些,但农民们并不信任他的善良意图。当他放弃财产过着和农民一样粗陋的生活时,不断有人怀疑诋毁他的动机和行为,不断有人拿他的家人继续过着富有的生活做文章。对此,他除了表现出圣徒才有的忍耐,不曾有其他多余的反应。其次,那双犀利的眼睛,让他看到的是更多的不幸与真相,也让他的精神、情感遭受超常的煎熬。对尘世的缺陷了解得越深刻,对人内心的观察越清晰,在精神上需要忍受的痛苦也越大,这痛苦使他“忧郁的面孔上笼罩着消沉的阴影,滞留着愚钝和压抑”。

同为领路人,摩西带领族人开创了一个自由光明之国,托尔斯泰却抱憾终生:他生前未能找到给所有人带来幸福的“绿杖”;死后遵照他的遗言,将他埋在据说是藏有“绿杖”秘密的森林里。茨威格曾经去过那里,他把那座没有墓碑、没有姓名、没有十字架的简朴的长方体坟丘称作世间最美的坟墓,因为躺在里面的是为所有人而想、为所有人而做的俄罗斯的良心,伟大而谦卑的托尔斯泰。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3003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