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在恩
“在老通宝背后,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静穆的,在热烘烘的太阳光下,似乎那‘桑拳’上的嫩绿叶过一秒钟就会大一些。”走在乌镇西栅的街道上,茅盾《春蚕》里的描写自然地显示在心屏上。于是,我带着一种期待,搜寻着蚕和蚕丝的影子。
青石板铺就的街,夹在粉墙黛瓦之间,街道上是流淌的人群,像过江之鲫,匆匆游动在乌镇里。我突然觉得这像三十年前在村街上看过的黑白默片。走着走着,一家出售蚕丝被的店铺吸引了我。柜台上放着一条蚕丝被,软软的,用手一摸,像在丝绸上滑过一般。老板六十多岁,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问一下价,1200元。不远处有两个老妇人正从水盆里捞出一个个白白的东西,走近一看,是蚕茧!白白胖胖的蚕茧。女人捞起一个,轻轻撕开,手伸进去,蚕蛹就翻出来掉进水里,绢丝手套般戴在了手上。一个个套上去,女人手上就一层层胖起来。我的目光移到那个装蚕蛹的木桶里,里面的蛹黑黑的,皱皱巴巴像一个个熟睡的生命。我想到了李商隐的那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此时没有了什么爱情的寓意,没有后人赋予的奉献精神,有的是一种隐隐的痛!一根丝从蚕的口中吐出来,越吐越多,越缠越紧,于是把自己包裹起来。这白白的茧就有了价值,有了千百年来柔滑的丝绸!这来自蚕丝的多种丝织品,不知打了多少结,就紧紧密密地组成了一件织物。我自己有没有穿着来自蚕丝的衣服?这一问,心就一颤!我的上衣布料的百分之八十不是来自蚕丝吗?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对蚕肃然起敬了!
就这样想着,走着,走进了一个又一个古典的院落,我的心里一直系着一根根蚕丝。我走进了女红馆,馆里一架架织布机静静地卧着,像一艘艘船,又像一辆辆战车;像一部记录蚕的生命史的书,又像一个众蚕归宿的家。在一架织布机上,有一农妇正在工作着。她不紧不慢,脚在交替地蹬着,右手里的梭子在张开的丝口中穿来穿去,左手一次次地搬动。每一次搬动就组成几百个结,每一个结都是蚕丝和蚕丝的咬合!她胸前的木轴上已经卷起了厚厚的布,那该是多少只蚕生命的组合啊!织布机啊织布机,久违了的中国农耕文明的代表,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和你谋面了。你是织女织出满天云锦的那架吗?你是罗敷驾驭的那架吗?你是刘兰芝哭泣的那架吗?你是我故乡在四十年前走失的那架吗?盯着那个穿来穿去的梭子,我突然觉得它是时间的一个具象的使者!
跨出女红馆的大门,我的心似乎还在那架织布机上前行,悠然中更多了一份牵挂,心上的那根丝就结得更紧了。西栅西市河南侧,名为“女红街”,当我走进老街区时不由得为中国的丝织品而惊叹!丝巾滑滑的,微风中婉约得似一句江南歌谣;刺绣惟妙惟肖,逼真里带着生命的奥妙;裙衫轻轻皱缬,像裁自飘逸的云霞;裤子闪着灵光,像神仙专享的衣服……更有荷包、香袋、腰带、鞋子、帽子,像江南女子的娴静、多情、曼妙。多少蚕吐丝,多少丝线结,多少巧手做,多少眼睛瞄!丝有千千结,结成一条逶迤不绝的路!
瞥一眼河边坐着闲谈的乌镇人,又一次想起《春蚕》里那个因为“春蚕熟”反而“加了债”的老通宝。这些老通宝的后人们,再也不会为“蚕熟”而背债,也再不会为生活而苦苦奔波了。蚕一年年繁殖下去,人一代代生存下来,蚕丝不断情不断,粉墙黛瓦别有天!乌镇人的生活一定会像蚕丝一样永远闪烁着生命的光芒,也一定会像蚕丝源源不断地延绵下去……
(浙江省温州市龙湾区实验中学 325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