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二十四史》,煌煌百万言,里面专章褒扬的伟大历史人物,可谓光照寰宇,名播千秋。然而,在史书不为人注目的偏僻一隅,却也有着这样一些“让人看了忘不掉”的小人物。他们其貌不扬,身份微贱,但是,他们却像天际小行星绽放出的幽微光芒,穿越亿万光年,璀璨夺目,引人入胜。本学期,学校进行了《史记》选读的教学,请允许笔者从中撷取几朵“小人物”溅出的浪花,以就教于方家、同仁。
一、“小人物”可以折射时代风云
西方史学界有这样一个观点:历史是由伟人书写的。然而,历史长河中也有一些不起眼的小人物,他们就像卷起万丈飓风的小小蝴蝶,在历史的某个节骨眼“成全你”抑或“败坏你”,甚而至于从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历史的进程。
例如有这样一个小人物,叫淳于髡,从名字解,“淳于”是复姓,“髡”即髡刑,是先秦时的一种刑法,指剃掉头顶周围的头发,是对人的一种侮辱性的惩罚。淳于髡以“髡”为名,他卑贱的社会地位可见一斑。“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1]齐俗,如果不是经济贫困,无力娶妻,一般人是不会入赘的,所以基本可以确定淳于髡处于社会底层。
战国时代,是华夏历史上分裂对抗最严重的时代之一。“战国”之名,实源于各国混战不休之意。战国初期,群雄并起,凡二十多国,以“战国七雄”为最。这段时期,各国相继任用能人,以变法图强。名士的纵横捭阖,宿将的沙场争锋,小人物的“谈笑微中”,共同构成了一幅波澜壮阔而又诡谲多变的时代风云图。淳于髡,就是这样一个卑贱的“小人物”,却博闻强记,能言善辩,能以隐语进谏,点醒君王,使得齐威王在群雄争霸的环境中“威行三十六年”。
齐威王有段时间“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甚而到了“国且危亡,在于旦暮”的程度。淳于髡巧妙利用威王“喜隐”的特点,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齐威王如醍醐灌顶,大梦初醒,极其惊讶而又叹服,也用隐语回答说“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从此振作起来,励精图治,勤政不怠,终使“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
这个小人物,就像一陂浅浅的池塘,徘徊着战国的天光云影,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时代风云。
二、“小人物”可以润滑君臣关系
俗语说:“文死谏,武死战。”历史上“死谏”的例子很多,不胜枚举。比如商朝重臣比干,曾连续三天三夜不离摘星楼,切谏妲己祸乱天下,面折纣王,结果被暴虐的纣王处以剜心极刑。
再如韩愈,怀着一腔忠愤写《谏迎佛骨表》死谏皇帝、激烈反佛,而开罪于唐宪宗,被贬潮州,发出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的悲慨。
又如海瑞,直言进谏,把嘉靖皇帝所犯的错误悉数列举,而在此之前,在棺材铺里替自己订好了一个棺材。结果触怒嘉靖,被逮入狱,嘉靖驾崩才得以赦免。
这些忠臣烈士,九死未悔,心昭日月,千载而下,实在令人扼腕,令人感佩,令人油然而生敬意。然而,他们进谏的效果似乎不怎么好,且“信而见疑,忠而被谤”,那么,有没有更委婉、更巧妙,更能让帝王愉悦接受的进谏方式呢?有,且看那些史记中“谈笑微中”的小人物,他们或好为隐语,“振危释惫”,或“谲词饰说,抑止昏暴”,或“意在微讽,有足观者。”他们凭借“得天独厚”的外形,以假乱真的演技,诙谐生动的隐语,成了紧张的君臣关系之间不可多得的润滑剂,为君王“提神醒脑”,纠偏补缺,为“治国平天下”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如优孟讽谏楚庄王。优孟,名孟,“优”即伶人,是演戏的戏子。他看到楚相孙叔敖的后人,“其子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同情且愤慨,想进谏楚庄王,但如果冒死直谏,不一定能奏效,于是他心生一计,运用他以假乱真的演技,假扮成已故的叔敖,形神酷肖,以致“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然后正话反说:“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使楚庄王,这个头脑精明的春秋霸主,大汗淋漓,幡然醒悟,于是“谢优孟,乃召孙叔敖子,封之寝丘四百户,以奉其祀”,极其润滑性的说辞起到了极好的劝谏效果,可谓一段佳话,“优孟衣冠”从此流传。
那么,威赫一时的楚庄王为什么能被一个伶人说得幡然醒悟呢?探究其因,笔者觉得其中有一个原因不容忽视,那就是优孟熟谙的“进门槛效应”。何为“进门槛效应”?对人提出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时,人们很难拒绝,否则会被视为不通人情,为了给人留下前后一致的印象,就容易接受更高的要求。这就是“进门槛效应”。比如推销员,他对主人说,只耽误主人一分钟时间,这个要求实在让人不忍拒绝,而有了这一分钟,就能争取到五分钟乃至十分钟,从而“进门槛”圆满地完成了推销任务。优孟显然深谙此道,他不是强硬地去直谏,愤怒地去申斥,而是借易容之术先“进门槛”,让庄王放松内心戒备,为下面向庄王申告孙叔敖妻子窘困境遇酝酿了很好的气氛。所以《史记评林》中说“或庄王见其滑稽,姑以为戏,而孟因得以讽谏”[2],此评价正合“进门槛效应”之理。
三、“小人物”可以抑止帝王昏暴
古代宫廷,有一类被统治者视为开心取乐工具的小人物,称为“弄臣”。这类人常由侏儒或伶人担任,为帝王所宠幸狎玩之臣,他们常借插科打诨来为国君消愁解闷。他们虽身份卑下,却往往享有言论自由,“谈笑微中,亦可以解纷。”他们体格上的缺陷,反而消解了君臣之间由森严等级而带来的内心隔膜;或许不被君王拿正眼瞧的地位倒成了他们进谏的天然的免疫屏障,使他们能够游刃有余地进行劝谏。
如秦国的优旃,是一个“倡侏儒”,身材短小,却悲天悯人,看到侍卫受冻,就想办法使“陛楯者半相代”,来减轻他们工作的劳累。
始皇曾经想扩大猎场,沉溺狩猎,但优旃窥察到此举会造成国力损耗,便说:“多纵禽兽于其中,寇从东方来,令麋鹿触之足矣。”意即大王多养麋鹿,让麋鹿去抵抗东方的敌寇就可以了,跟始皇讲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还有一例,秦二世想油漆长城,准备漆得漂亮阔气一点,以炫耀其国力强盛。优旃懂得民生疾苦,他反对统治者剥削民脂民膏,于是他唱着歌谣说:“漆城荡荡,寇来不能上,易为漆耳,顾难为荫室”,意即城墙漆得光溜溜的,敌人来了也爬不上去。涂漆倒是容易的,但难办的是找一所阴干所漆城墙的大房子。
始皇的阴鸷凶狠、独断专行是出了名的,那么优旃是怎样让始皇欣然“辍止”的呢?又是如何让二世“笑止”的呢?
笔者认为,优旃对逻辑学理解得很透,尤其深得“归谬”之三昧。那么何为“归谬”?就是按照对方的逻辑把错误无限放大,然后推导出一个明显荒谬的结论,使其观点不攻自破。始皇想尽盘游之乐,不惜劳民伤财,个人爱好嘛,臣子如果切谏,十有八九会触霉头,哪个帝王希望被人管手管脚的啊?聪明的优旃却反其道而行之,极力“怂恿”始皇多养麋鹿,看似很合始皇豫游心意,然而话锋一转,说今后打仗用不着费劲训练士兵了,让麋鹿去抵抗东方的敌寇就足够了。这就让始皇啼笑皆非且深思良久了。优旃运用归谬法,把始皇扩大猎场,沉溺狩猎的错误做法无限放大,仿佛在始皇面前竖起了一面洞鉴一切的镜子,把始皇此举劳民伤财、荒淫奢侈的实质暴露无遗,并对其进行了辛辣的揶揄:你不把财力节省下来犒赏士兵,积极备战,难道禽兽可以为你去打胜仗吗?再如优旃对秦二世的揶揄,他说,大王你就可劲地漆城吧,把它漆得光溜溜的,让来犯的敌人一爬即堕,战斗力倍增,不亚于“五个师”啊。二世听了当然是哑然失笑,回过味儿来了,立马收回了自己愚蠢的决定。这就是小人物的机智,他们运用归谬法,把错误的实质穷形尽相地揭示出来,无需多费口舌,无需面折廷争,无需肝脑涂地,却让君王幡然悔悟,欣然改过,的的确确是“谲词饰说,抑止昏暴”,成了灰暗《史记》大幕上一抹亮丽的色调。
小人物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虽身份微贱,却在生活的历练中锻造了非凡的智慧、敏锐的观察力和不同寻常的表达力。他们的诙谐生动,他们的因时而化,他们的机锋暗指,实在令人叹服。
《史记》中小人物就像山野里刮过来的一股清新而又奇异的风,丝丝拂面,攫住了读者的心,让读者为之叹赏,为之流连,为之沉醉。叹赏于他们寓严肃于诙谐的讽谏技巧,流连于他们表面示弱实为找寻机会的治政处世之景,沉醉于他们以退为进的巧妙方略和精深智慧。《史记》中那些“谈笑微中”的小人物,让读者更加坚信这样一句话:“野百合也有春天”!
参考文献:
[1]丁帆,杨九俊.《史记》选读[M].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8.
[2](明)李光缙增补,(明)凌稚隆辑校.史记评林[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
(王兆辉 江苏省苏州市高新区吴县中学 21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