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阳
二十多年过去了,但我总是会想起小学时候的班主任“老杨”。他是一位难得的好老师。时隔多年,地隔两界,他却总在不经意间,细细地触动我心灵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
老杨其实并不老,当时20多岁的样子,在城里读完高中,考不上师范学校,就回到我们湘西的村小代课,做我们的班主任。其他老师都叫他“小杨”,我们这帮顽皮的孩子也跟着叫他“小杨”。直到有一天,杨老师笑眯眯地跟我们说:“你们不能叫我‘小杨’,会折寿的,该叫我‘老杨’。”于是,我们就开始叫他“老杨”。老杨的到来,给山多地贫的乡弯子里带来了一阵清新的气息,城里的气息,甚至是某种说不清的气息。而这种气息,悄悄地在孩子们心中落下种子,期许着生根、发芽。就像我们有时觉得一个姑娘美,却说不清她具体哪儿好看,就会说她气质好。
老杨脸上总是细细地挂着笑。老杨多才,多艺。我们都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那么多,都是我们从没有见过,从没有听过,甚至想都没法想到的。
他会画画,画人物,惟妙惟肖。他常让我们这帮孩子,坐在他的画架前画我们。老杨要求我们坐在画架前不许动,也不能讲话,不能笑,要像雕像一样,有点难受。但能给老杨做模特,是件很好玩的事,也是我们可以炫耀的一种资本。孩子们一看到他摆好画架,就会在画架前挤来推去,抢着这份“福利”。老杨在快收尾的时候,会喃喃地安慰和鼓励:“别动啊,别动,快好了,就好了,就好了。”画好了,老杨就会把画给我们看,然后仔细地收好。有时也会一时高兴,随手就送给了这个孩子,会让人高兴得要死。拿回村里去炫耀,说这是老师给画的。老杨还带我们去教室下面的溪滩上,画溪流后面的大山,线条很美,很有立体感,好像把大山搬到了纸上。
老杨还会雕刻,刻了笑脸,印在我们的书本和作业里。教室右后一扇门进去,就是老杨的办公室,也是他的卧室,屋子里堆着各种形状占怪的木根。他雕刻了一具裸女身,被我们发现了,被我们笑话,他就很快收好了。他平时也会刻一些小动物,猫啊狗啊什么的,刻好了送给我们,我们欢喜得不得了。我们有时要求他刻个什么样的小动物,他也会很听话地刻成什么样,倒像个小孩子。
老杨还会吹笛子、吹口琴,坐在床头悠悠地吹出来。我们听到了,就会停止大闹,三三两两地围进去,挤过去靠近了听,有时还好奇地摸摸笛子的眼儿。他也不烦,只是不许我们吵,吹完了还问我们好不好听,还要不要听。我们就这样仰着头,安静地听,似乎也飞到了另一个别样的世界。有几个孩子也想试着吹一下,他就把笛子上的口水用毛巾擦擦递过来。但孩子们憋足了气,涨红了脸,也吹不出好听的声音来,大家笑作一团。
老杨教我们语文,我们都很喜欢上他的课。只有老杨用普通话给我们讲课,他声音很好听,有着清脆的磁性,读起课文来就像电视里的播音员,我们会不自觉地就被带进了课文,沉浸在美丽的春色里,沉浸在感人的故事里,沉浸在一个个色彩斑斓的世界里……老杨鼓励孩子们讨论,分析故事里的人物性格,思考文章的思想。这是以前语文课上从未有过的,孩子们热情十足,讨论得很欢,叽叽喳喳。老杨就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蹲下身子听我们讨论,还会加入到我们的讨论中来,或作深思状一言不发,或点头称赞。老杨也会让孩子们讲述自己的故事,然后和课文里的故事揉在一起,娓娓道来,让我们觉得,课文里的故事,多么像自己的故事啊。就这样,我们慢慢地觉得,语文不只是识字、认字,原来语文还是有味道的,有着独特的语文味。
老杨教我们语文这一年,我们刚开始学习写作文,之前一直都是认字、组词,一段话都没有写过。记得老杨第一次让我们写作文,我们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老杨就指着窗外的老樟树说:“你们就写这棵樟树吧,先仔细观察它,把你看到的写下来就行了。”老杨放我们出去看樟树.他也仰头看,有时问问我们看到些什么。第二天,我们的作文发下来了。我至今仍记得,我的作文得了鲜红的“98”分,作文后面还有一个大大的“优”。我在作文里写:“樟树很大,我和三四个小朋友都抱不过来。樟树的叶子很亮,一阵风吹来,叶子就整齐地翻过来,像鱼鳞一样闪闪发光。”老杨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读了一遍,还大大地夸奖了我。也就是因为这一次夸奖,我从此喜欢上了写作文,喜欢找书来读,田头脏兮兮的报纸片儿,我都会捡过来。老杨把我领入了多彩的语文世界,领上了阅读之路,把我带到了山外更大的世界。
然而,命运却没有垂怜这么一个好老师。老杨突然没有来给我们上课,他被查出患了严重的肝炎,一时传得沸沸扬扬,村民们只知道肝炎会传染,恐慌之极。学校给我们停了课,让家长带孩子去医院体检。后来我们有了一个新的代课老师,他把老杨用过的课本、粉笔都扔掉了。孩子们看到碎在溪边的粉笔,心也一点一点地碎开来。我们很想念老杨。老杨还来过一次,戴着墨镜,据说老杨的眼睛已经发黄。我们喊着追过去,老杨却只在远处招招手,就踩上了自行车,回头朝我们挥手再见,乌黑的墨镜下挂着熟悉的温暖的笑容。孩子们看了都想哭,终究有几个女生大声地哭了出来。
老杨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不复返静谧的校园,不复返樟树下临溪的小教室,不复返我们的遥望。回想当时学校里的老师,都种着地,很多老师让我们自习,自己或挑粪种地去了,或开拖拉机拉货去了,或打牌去了。感谢老杨,真正地做着老师,开启了我的阅读之路,才会有了我之后的求知之路。
时光荏苒,一晃二十余载,如今我已大学毕业,立身讲台。感谢老杨,伴我一年,我却受益终身。此时此刻,追忆老杨,百感交集,无以再表。只愿老杨,九泉之下,含笑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