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诗序”,是指处于诗题之下、诗文之上,具有介绍诗歌背景、主旨及补充诗歌内容作用的一段文字。诗前有序,这在古诗中并不少见,这些序,或交代写作原委,或交代故事始末,他们与诗歌相互呼应、相得益彰、相映生辉,成为诗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教材入选的古诗中,有不少篇目是带有这种备注式的序的。如《孔雀东南飞》,其序寥寥几十字,故事的概要已清,诗歌的调子已明。这种伤感的调子与开头“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沉重凄苦连为一片。《归去来兮辞》中,相对于不足400字的诗歌,200多字的序未免有点长,陶渊明在序里不厌其烦地讲述自己的心路历程,从被迫出仕,到“违己交病”“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盼望“敛裳宵逝”。这些交代,为后面诗歌情感的抒发做了充足的酝酿。苏轼的《定风波·沙湖道中遇雨》,其序不足40字,写尽阴晴变化,有序中“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的对比,我们才能更深切地感受到诗中诗人“吟啸徐行”的淡定、从容,感受到苦难里用豁达酿就的那一份诗意。
《琵琶行》的序,也在向读者交代写作的缘起,但除了这一层,我以为,《琵琶行》的序还有更丰富的意蕴深藏其中。
首先,在《琵琶行》的序中,暗藏着作者最想说又不能明言的幽愁暗恨——迁谪意。
《琵琶行》的序,文字虽少,信息却十分丰富,诗歌主体中的离别、演奏、讲述、倾诉,这里都有。把这些“序”中有、诗中也有,“序”与“诗”呼应的内容抽离,我们就会发现,留下的是这样的几句话:“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在这两句话中,重复率最高的几个词是:“左迁”“出官”“迁谪”。没有这几个词,《琵琶行》的读法可能是这样的:异乡的离别——江畔闻乐——弹奏者的故事——听乐人的故事——漂泊者天涯同悲。有了这几个词的暗示,我们读到的就是无处不在的“迁谪意”。无论是开头的萧瑟苍茫的离别意,还是别有幽愁暗恨生的曲中意、零落难堪的身世意,传递的无不是孤独感伤、磊落不平的“迁谪意”。
其次,序中半显“迁谪意”,诗中极隐“迁谪意”,显与隐相互呼应,收放有度。
我们读这个序时就会发现,一方面,作者在反复强调这种迁谪的难堪之感,一方面却又说“是夕始觉有迁谪意”。果真是“始觉”有迁谪意吗?若仔细读来,就会发现迁谪意是始终伴随的,不独“是夕”。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谪居”是“卧病”的因。“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也许在外人看来,此处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急湍,但在谪居的诗人看来,是人在低处的难堪,芦不精神,竹也恶苦。“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安静的环境,刘禹锡认为是无丝竹之乱耳,白居易说是寂寥和落寞。“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杜鹃”和“猿”不是此地的特产,但入耳的缘何只有“啼血” “哀鸣”这两种声音?无非是“以我观物,物物皆著我之色”罢了。“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如果说环境的偏僻、潮湿,我们还可以理解为不开心的理由外,春天、花朝、秋月这些美好的事物为何也不能唤起作者的快乐呢?最后,作者辩解似的说了一句“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山歌与村笛在别处可以说是山野之音的质朴,在此处是却“难为听”。读到这里,我们发现,因为“迁谪”,作者已经自动屏蔽了所有的快乐。从迁谪的那一刻便开始了不快乐。但白居易如何敢对贬谪他的皇帝说——你从贬谪我的那一刻开始,我便有“迁谪意”呢?
因此,序中反复说“迁谪”来显露心中之意,又用“始”虚晃一枪,将读者瞒过。诗中再谈“谪居卧病浔阳城”,显而又隐,隐而再显,虚虚实实、欲说还休,将被贬谪的牢骚发得恰到好处。
第三,《琵琶行》的序除了表露和掩饰自己的心迹外,也是文章叙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读《琵琶行》,人们看到的多是其抒情艺术、描写艺术,但叙事的艺术也是《琵琶行》不可忽视的精彩。其叙事不是单一的直线式讲述,而是曲曲折折,反复讲述。
以琵琶女的故事为例,序中讲了两遍。第一遍是对于别人问的回答:“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第二遍是“曲罢悯然”的自叙:少小欢乐,“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第一遍重在讲命运的跌宕,第二遍重在说情感的落差。第一遍,是不动声色的讲述;第二遍是带着情感的讲述。第一遍,是线条,第二遍是着色。与诗歌中的奏曲、讲述遥相呼应,有了这几次的呼应,这个故事日益饱满,读者的情绪一再被推动。而在诗中,诗人又详细讲了一遍:“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这一次的讲述,多了渲染对比,年轻时的风光、年老时的落寞,世人的重色轻才、商人的重利轻别离,都清晰地呈现给了读者。
同一个故事,为什么要多次被讲述?如同“迁谪意”被罩上“始觉”的幌子一样,诗人把自己的故事也放在琵琶女故事的重重包裹和暗示之中。包裹,依然是掩饰真实意图的需要。琵琶女的弹奏不是故事的终点,弹奏是为了引向琵琶女的故事;琵琶女的故事也不是终点,终点是诗人自己的故事。作者讲述琵琶女的故事时,后面始终伴随着诗人自己的故事,伴随着诗人沉重的叹息。这一声深沉的叹息,是为琵琶女,更是为自己多舛的命运。在多次的讲述中,琵琶女已经俨然是诗人的化身,是诗人命运的一面镜子。出于“隐”的需要,故事讲得曲曲折折、回环往复,但又因为这多次的讲述,诗歌的意图得到暗示和强化。
《琵琶行》的“序”,如同房屋的一扇窗,如同一道回廊,既是一道风景,也是我们抵达透视作者心声的关紧之处。穿越诗人设下的重重迷障,我们才能抵达诗歌的核心——被作者掩盖的“幽愁暗恨”。
因为愁和恨居于“幽暗”之处,它们被掩藏得好,所以诗中虽有磊落不平之气却不让人觉得尖锐,虽有牢骚却不让人觉得难堪。诗歌的情感,明亮而不刺眼,文章在“哀”和“不伤”中找到了平衡。无怪乎作为一国之君的李忱在白居易死后也写诗悼念他:“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这种“幽暗”的隐藏艺术,为《琵琶行》赢得了庞大的读者群。[本文转自wWw.dYLw.nEt 第一论文网代写教育教学论文]
参考文献:
[1]王辉斌.诗序合一:唐诗创作的新潮流[J].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学报,1995(2).
[2]张红运.唐代诗序研究[D].陕西师范大学,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