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颖
为什么读经典?这个问题往往会被不知不觉地转换成另外的问题:读经典有什么用途?有什么好处?转换了,我们还以为是同一个问题。既然我们这么关心用途和好处,那么也就不必回避,直接的回答是:没有什么用途,没有什么好处。伊塔洛·卡尔维诺说:唯一可以举出来讨他们欢心的理由是,读经典总比不读好。他在《为什么读经典》里援引了一个故事:当毒药正在准备的时候,苏格拉底还在用长笛练习一首曲子。“这有什么用呢?”有人问他。“至少我死前可以学习这首曲子。”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读完全部经典,没有读过某部经典太正常了;经典一点也不歧视迟到的阅读。卡尔维诺认为:“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它们对读过并喜爱它们的人构成一种宝贵的经验;但是对那些保留这个机会,等到享受它们的最佳状态来临时才阅读它们的人,它们也仍然是一种丰富的经验。”
在不同的时期读经典,意义不同。青少年时代,每一次阅读都是第一次接触一个世界,如同在现实中接受新鲜的经验一样。许多年之后,也许我们已经忘记了我们读过的书,可是它已经把种子留在了我们身上,它持续地在我们身上起作用,虽然我们未必意识得到。“当我们在成熟时期重读这本书,我们就会重新发现那些现已构成我们内部机制的一部分的恒定事物。”所以,“经典作品是一些产生某种特殊影响的书,它们要么本身以难忘的方式给我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隐藏在深层记忆中”。
那么,什么样的作品可称经典呢?卡尔维诺认为:“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作品,它把现在的噪音调成一种背景轻音,而这种背景轻音对经典作品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作品,哪怕与它格格不入的现在占统治地位,它也坚持成为一种背景噪音。”
必须说,人应该知道他是在哪里、在哪个位置上阅读经典的。卡尔维诺说:“当代世界也许是平庸和愚蠢的,但它永远是一个脉络,我们必须置身其中,才能够顾后或瞻前。阅读经典作品,你就得确定自己是从哪一个‘位置’阅读的,否则无论是读者或文本都会容易漂进无始无终的迷雾里。因此,我们可以说,从阅读经典中获取最大益处的人,往往是那种善于交替阅读经典和大量标准化的当代材料的人。”
也可以说,阅读经典,一方面需要把经典里面蕴藏的信息读出来,读到当下的世界里来,读到你自己身上来;同时,也需要把当代的信息读进去,把你个人的信息读进去,读到经典里面去。这个当下的世界和当代的信息,这个你个人,就是你在你的位置上所感受和意识到的,不必幻想你是在桃花源。这就是,你要知道你是在哪里读经典的原因所在。
(张新颖,1967年生,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曾任釜山大学交换教授,芝加哥大学客座教授。获得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文学评论家奖、第一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主要作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著作《二十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沈从文精读》《沈从文的后半生》,当代文学批评集《栖居与游牧之地》《双重见证》《无能文学的力量》《置身其中》《当代批评的文学方式》,随笔集《迷恋记》《此生》《有情》《读书这么好的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