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恒
摘 要:五四乡土小说与八十年代寻根文学在悲剧美的追求上体现出了鲜明的一致性,两个时期的小说创作均以悲剧为主,但是由于这两个时期相隔的时代差距,在具体的悲剧内涵上又体现出一定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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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五四 乡土小说 寻根小说 悲剧 内涵
正如鲁迅对悲剧的理解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一样,悲剧主体之所以能引起人的怜悯同情甚至恐惧,就在于他是“有价值”的,也就是说悲剧人物必须是具备某种正面素质的人,只有这样的人遭受了厄运,才能引起人们的怜悯和同情,通过这种怜悯同情的心理感受得到悲剧美的享受。
一、五四乡土小说的悲剧内涵
五四乡土小说作家们在鲁迅的示范引领下,从启蒙主义立场出发,在作品中塑造了一大批具有某种正面素质的悲剧人物,把他们的遭遇呈现出来。这些人物虽然具有国民性的某些弱点,如愚昧、麻木,但是作为普通劳动者,他们是勤劳善良、忠厚朴实、温顺隐忍的,具备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然而,在封建礼教和封建制度的压迫下,在动荡时代兵匪的盘剥掠夺下,他们作为一个人的合理的生的权利甚至于都被剥夺了。他们中有的人遭遇不幸死去了,有的人虽然活着,但是他们的精神已经愚弱麻木得形同死去了。
鲁迅的《祝福》是一篇典型的悲剧作品,悲剧主人公祥林嫂是一个被封建礼教毁灭了的人物。祥林嫂具备中国传统劳动妇女的优良品质,她勤劳能干,不惜力气,不记报酬,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一个人抵得上几个劳动力,在劳动中她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感到十分满足。婚姻的不幸迫使她逃到鲁镇,她希望用自己的力气养活自己。然而,她的这个愿望被婆家人的到来打破了,再嫁后再次失去丈夫和儿子对祥林嫂的打击很大,回到鲁镇的她为了能在死后不被两个丈夫锯成两段,也为了争取到一个正常人的权利,她捐了门槛,以为这样就可以做回正常人了。然而,到了冬至祭祖的时节,当她坦然地去拿酒杯和筷子时,四婶那一声“你放着罢,祥林嫂!”彻底打碎了她的希望,她的脸色变作灰黑。这时在祥林嫂的精神世界里对于“活”已经没有任何希望,直到在祝福之夜遇到了“我”,她关心的还是“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鲁迅不但从作为一个自然人毁灭的角度对祥林嫂的悲剧进行了描写,同时还从精神领域的毁灭进行了深入的刻画。这样就使我们在同情其悲剧命运的同时更能深入思考造成这种悲剧的原因。
与祥林嫂的悲剧命运相比较,闰土的悲剧则让人感到更加可惜和遗憾。虽然小说中的闰土最后还活着,但是他的精神世界已经死去了。这个忠厚老实、淳朴善良的中国农民的典型代表的精神蜕变正是鲁迅所强调的“磨灭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的悲剧,他所被磨灭的,正是那“有价值”的东西,而这个“有价值的东西”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这是不同于祥林嫂的可见的命运悲剧的精神悲剧。
鲁迅笔下的悲剧人物都是精神悲剧的典型,他不但描写他们生活的凄苦、生命的毁灭,更重视描写他们的精神是如何被摧残的。正如有的论者所说,鲁迅先生笔下的悲剧“是融悲剧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为一炉,在充分地肯定个体人生和个体生命由痛苦的毁灭而达到的‘形而上’的意志永恒升华的过程中,表达了超越常人的与痛苦相嬉戏的悲剧审美意识,是对生命本体的经验性描述,具有生命宇宙观的意义关照。”[1]所以,鲁迅小说中的悲剧都是深刻的精神悲剧,是灵魂的苦难与毁灭的体现。其后的五四乡土小说家们虽然追随、模仿鲁迅的创作,但是,真正在精神上对农民的悲剧进行刻画的,都没有能达到鲁迅小说的高度的。
在五四乡土小说作家中,被鲁迅评价为“能将乡间的生死,泥土的气息,移到纸上”的台静农的作品的悲剧性色彩最强烈。《红灯》中的得银娘,儿子被砍头了,穷苦的她失去了唯一的依靠,连给儿子糊纸衣的钱都没有,自己也面临着乞讨的命运。《新坟》中的四太太,独自一人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一双儿女死于大兵的手下,她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疯掉了,最后点火自焚于儿子的棺材旁。《烛焰》中的翠姑,为给重病的未婚夫“冲喜”而结婚,不久就成了寡妇。《天二哥》中的天二哥与人斗酒送了命。《蚯蚓们》中的李小因贫困而卖妻。
彭家煌更注重表现女性的悲剧,揭露抨击封建礼教给女性带来的悲剧命运。《怂恿》中,政屏夫妇受到牛二的怂恿与人发生争执,结果是二娘子受辱险些送了性命。《喜期》中,淳朴善良的静姑不能与自己的恋人结合,被迫嫁给了跛子傻老。《节妇》中,妙龄少女阿银嫁给老翁并遭到祖孙三代的玩弄。
五四乡土小说作家笔下表现最多的就是乡间的悲剧:许杰《惨雾》中原始的乡村械斗带来的悲剧,《赌徒吉顺》中野蛮的“典妻”风俗给女性带来的悲剧命运。许钦文《鼻涕阿二》中封建礼教对少女菊花的吞噬,《疯妇》中双喜的媳妇也是最终死于封建礼教思想,《石宕》中被贫苦生活所迫冒着生命危险开采石头的石匠们,王鲁彦《岔路》中两个村庄间的械斗带来的悲剧,蹇先艾《水葬》中骆毛被按乡规执行了水葬……
这些让人触目惊心的悲剧故事就发生在中国的乡间,就发生在普通人的生活当中。就发生在“极平常的”的人身上,是“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它与西方美学史上对悲剧的界定有很大的区别,不是描写英雄人物,而是以小人物为对象进行描写。也就是说,五四乡土小说作家在鲁迅文学创作的影响下,以乡村小人物作为悲剧主人公,通过对他们人生悲剧的描写,达到对封建礼教吃人本质的揭露和批判。这是五四乡土小说悲剧的内涵。
二、寻根小说的悲剧内涵
从寻根小说的总体创作情况看,悲剧色彩较之五四乡土小说要淡化很多。其悲剧内涵主要表现在通过人物的悲剧来体现作家对某种文化的态度。
韩少功的《爸爸爸》可以算作一篇寻根小说悲剧代表作。无论从作品中人物的悲剧命运还是故事的悲剧结局来看,它都是寻根小说作品中悲剧色彩较浓的一篇。
从悲剧性人物来看,丙崽娘虽然在鸡头寨表现得比较泼辣、强悍,但她的命运却是悲剧性的。从山外嫁进鸡头寨的丙崽娘是个能干、有心机的女人,丈夫据说“不满意婆娘的丑陋,不满意她生下了这个孽障,很早就贩鸦片出山,再也没有回来”。这个女人独自带着弱智畸形的丙崽在寨子里艰难地生存着。而丙崽这个唯一的亲人却不能给她带来任何生活的希望,可以想见作为女人来说丙崽娘的内心是多么痛苦。小说中她借劝慰二满的媳妇发泄出来自己内心的痛苦。对于丈夫她虽已不抱希望,但是心中还是充满怨恨的,故事结尾她对丙崽说的“你要杀了他!”足可以表现出这个女人埋藏于内心的多年的怨愤。这是一个女人的命运悲剧,一个苦苦挣扎却最终毁灭的人生悲剧。
与个人的悲剧相比较,整个鸡头寨战败以后的命运可以说是一个群体的悲剧。为了巫师的一句“年成不好,主要是叫鸡精在作怪——你们没看见对面的那鸡公岭么?鸡头峰正冲着寨子里的两垅田,把谷子都吃进肚子里去啦。”鸡头寨因此要炸鸡头,鸡尾寨反对,两个寨子开始了械斗。结果鸡头寨战败,按照规矩,全村老小残弱饮毒水自尽,青壮年子孙则朝着更深的山林里迁移了。鸡头寨的子孙们的结局是悲壮的,愚昧和野蛮让这个古朴的村寨不复存在了。
王安忆的《小鲍庄》是对儒家“仁义”思想的追寻与弘扬。小说是以大团圆的喜剧结局的,因此不能划为悲剧作品之列。不过从作品中的人物命运来看,儒家“仁义”的代表者捞渣的死是悲剧性的。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是为了救孤寡老人鲍五爷而在洪水中被淹死的。捞渣是大家公认的仁义的好孩子,他帮助照顾孤寡老人鲍五爷,他为了哥哥文化子能读书宁可自己不上学,他在家里帮助父母割猪草,他上学以后就得回来三好学生的奖状。就是这样的好孩子最后却葬身于洪水之中,这就是好人遭受厄运的悲剧。
李锐的《厚土》系列也有人生悲剧的体现。《眼石》中拉闸人的媳妇,因为孩子的医药费而被车把式占有了,丈夫就在门外却不敢发作,女人只能默默地忍受。然而,心里不平的丈夫无处发泄怨恨,差一点把妻儿送上黄泉。最后,还是车把式让拉闸人和自己的老婆睡了一次才让他平复了内心的怨恨,而拉闸人的媳妇明明知道这一切却不敢发作。这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的悲剧。《合坟》中的北京女知青玉香,在保护大寨田的时候被洪水冲走了,她的坟孤零零地立在村口,老村长可怜她,为她张罗了一门“阴亲”,这是一个时代造成的个人悲剧。
李杭育的《最后一个渔佬儿》中的“最后一个渔佬儿”富奎也是一个富有悲剧色彩的人物。他赖以生存的葛川江已经打不到什么鱼了,然而他还不愿意放弃这种已经习惯的生存方式。当众多的渔佬儿纷纷上岸种地的时候,富奎还在这里守着这条江。他很穷,衣服破旧,住的草房也快要坍塌了,就连和他过了七八年的女人也离他而去了。这都是因为他不想改变自己“渔佬儿”的职业。五十多岁的富奎晚景凄凉。“最后一个”给人以一种孤独而悲凉的感觉,做最后一个的人注定是凄凉的结局。“李杭育的创造性在于,‘最后一个’标志着一种生存方式的终结,它不仅仅是批判现代工业化所带来的如污染等等的弊端对生态环境的破坏,而是意味深长的显示出,在人类漫长的进化史上,人所面临的又一次‘优胜劣汰’的生存竞争。从历史进步的角度看,我们应该欢呼现代化的到来,应该唾弃落后的生产方式;但从人的角度看,我们就不能不怀着人道主义的悲悯,怀着对人的同情,从‘渔佬儿’身上看到人自己常常被迫面临的困境。《最后一个渔佬儿》的悲剧意义即在于此。它唤起了我们对人自身的局限性的感悟。”[2]
从五四乡土小说和寻根小说的悲剧内涵来看,他们所侧重的表现对象的不同决定了悲剧内涵的差异性。五四乡土小说侧重于表现封建礼教和封建等级制度对人的摧残和毒害,所以在五四乡土小说中读者看到最多的就是被毒害、被摧残的受苦受难的小人物的悲剧。寻根小说致力于表现传统文化,每一个人物的悲剧都会与某种文化指向相关,或优或劣。
注释:
[1]丁帆:《乡土小说悲喜剧转换的历程》,福建论坛,1992年,第4期。
[2]刘锡庆主编,刘稚选评:《那盏梨子 那盏樱桃·寻根小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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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张文娟.五四文学中的女子问题叙事研究——以同期女性思潮和史实为参照[M].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
(王晓恒 吉林长春 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 副教授 130032)